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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山阁 ...

  •   “秦大人,据云溪所知,天下修史的两大脉,一为世代兼任太史令的秦氏,一为我云门。秦大人既承此姓又为当朝太史,必为通晓古今的秦氏后人,云溪冒昧可否请秦大人告知云溪师尊当年的事?”云溪骑在马上从容转过头问身侧的人。
      马背上的青年礼貌地笑起来,云溪这时才真正看清秦墨渊的面容,深灰的眼中携着一丝离于世俗的光芒,儒雅的笑容总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脸上,却说不清是疏离还是亲切。
      “虽同为修史之家,秦氏至今所担任的是历朝大事和天时玄机的记录,而上至朝野下至民间的纷纭轶事皆为游历于外的云门所录,可以说两家走的基本不是一路。”
      “说到云翎先生,也算是一个传奇了。徵景宣王之时,以正四品起居郎的身份进入江山阁,不仅记录景宣王言行,也参与到国家大策,在嘉洪年间颇为景宣王倚重。只是先生在如日中天之时消失在了帝都,他离开后两年景宣王驾崩。德勋年间武灵帝即位重新划分朝中人员,久而久之云翎先生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秦墨渊沉默了片刻,望向云溪笑道:“毕竟,历史是不会为一个人停留的。云翎前辈一走二十六年而今已鲜少有人提及。”
      “在大人来云州之前,师尊不提旧事。我在他的手札里看到诸多东陆的风物人情,问师尊为何知道,他总以涉世方知史来回应,我便猜测了些缘由,看来那时猜的八九不离十。听师尊说秦大人也在那江山阁内。”
      “承蒙陛下垂爱,将墨渊提携进江山阁。”
      “云溪只是好奇,江山阁为朝堂重地,怎会容得云溪一介新人插足?”
      “天启之内,无人可当。”
      “天启百官怎会无人可担此之责任?”云溪踟蹰了一下,考虑秦墨渊的可信度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也许是不管提拔哪位官员都会破坏朝中平衡,陛下才会想到师父这位事外之人,陛下需要的该是个好用的挡箭牌。”
      秦墨渊被云溪的话引起兴趣,对于一个未入朝堂的年轻人,能猜对七八分实属不易,他不由感叹:“年纪轻轻如此通透,果然是云翎先生的高足。现下的朝堂,宗亲和寒士已显不合,江山阁这个空位不管哪方进入都会有纷争。”
      “那同是事外之人的云溪接替这个位子,也算是无伤大局。听大人所言,勋贵和寒门已有党争,争端到了什么程度?”
      “本朝见过近两百年,老牌世家的人脉早已成了一张大网,近十年来该算是勋贵宗亲权势颇大,寒门式微。但宗亲之内又出现了改革派与守旧派,导致勋贵内部并不统一,正好与寒门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咀嚼着秦墨渊的话,云溪心中对天启的形势逐渐清朗,他谢过秦墨渊的指点又问道:“云溪还想请教秦大人,而今江山阁是哪些大人?”
      “不仅有大人,还有佳人。”不同的面孔出现在秦墨渊脑海里,为了让自己的语言尽量不显出亲疏,他整理了下语言说,“江山阁内,你我二人是没什么话语权的记录者。两位宗亲领事是陛下从众多宗亲勋贵里亲自挑的,皆属改革派,被宗亲守旧派戏称为‘明枪暗箭’,明抢是一手好枪法的青海公,暗箭是手里握有隐者情报线的太子少傅。剩下七人的情况就更复杂一些,有乐府的郡主,有医官,有武将,大理寺卿,有丞相,陛下怜丞相年事已高,还特地将丞相在工部的义女调入了江山阁照顾……还有一个,算是在江山阁当摆设的南羽世子。”
      虽本朝有女子入仕的先河,但也和进入江山阁不能相提并论。秦墨渊话里至少有两名女子在江山阁,更有在权利最边缘的医官、羽人在其中,着实与他认知里的江山阁不同。云溪一边复盘一边揣摩,试探问道:“如此安排,陛下是否有……架空江山阁的打算?”
      “诚然如此。”秦墨渊看向云溪的目光多了些赞许,“从最初的四人经历代发展至而今的十一人,权利分散出去太多,又几个君主愿意这样呢?自先帝开始便布局准备架空解散江山阁,这几年江山阁就没几天所有人都列席的。也许彻底架空缺的只是一个时机。你于局外能看出这些,局中人却还在为起居郎的位置争得分外眼热。”
      “那前起居郎过世是偶然吗?”
      忽如其来的马嘶声响彻山间,惊慌的鸟群霎时飞离宁静的枝头,秦墨渊在勒住缰绳的一瞬敛起笑容:“上个月,起居郎宗牧暴毙在了自己的府邸里,你说呢?”
      “的确是个风口浪尖的位子。”云溪摸着身侧的观澜剑浅吸一口凉气。“秦大人既然已在江山阁内,也算前辈,可否指点云溪些许于天启的生存之道?”
      “这要看你以什么目的去天启。”
      “去了解这天下,为后人记录下我所看到的,不为他人左右。”
      秦墨渊闻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叹道:“要有这样的自由可不容易。暂且藏锋静观把。走了,还有很多你都会窥见的。帝都天启,是个由强者制定规则的地方。我们要快些走,其他人应该等急了。”秦墨渊说着挥手一鞭策马而去。

      徵烨宁三年腊月,元月,起居郎宗牧暴毙于府邸,次年元月,云溪替而续之。同月北陆禹离国大军犯境,北陆边关告急。 《徵史。列传七六。烨宁学士》

      天启城.江山阁
      细雨潇潇地下着,远山微露出一抹青色,在雨幕里摇曳,褚桑煦站在屋檐下凭阑而望,绣得分外细致的衣衫将这位年轻的帝王衬得矫健挺拔。
      这里是帝都最高的地方,整个帝都尽收眼底。褚桑煦太熟悉这个城市了,熟悉外城北门附近那些寒门简陋的屋顶,熟悉西门那活色生香的花街柳巷,熟悉南门商贾聚集的熙攘集市,还有那些散落在内城附近的各家官邸。他已这么看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他始终对自己说,这份繁华会跟着他们皇家的血统一起流传下去。
      议事的时间还未到,褚桑煦拍了拍沾了雨滴的衣袖,转身走向宫殿中心自己的座位,环视着这座由自己所主宰的楼阁。相比于其他富丽堂皇的宫殿,江山阁多了几分清雅肃穆,历史遗留下的味道弥漫在大堂里,徵朝建国近两百年的历史里,数百位臣子在这里挥斥方遒,那些显赫名字的主人似乎昨天还在这里出现过。偌大的皇宫,只有此地没有一件金银之器,陈设还是建国初那样,十二个席位却换了许多位主人。
      “父王,朕会弥补你所有的过失,后世会留下我烨宁年间大徵中兴的佳话。”褚桑煦仰起头自言自语。他是徵朝第十一位国君,从徵武灵王手中接过隐忧重重的河山,在全国一片狐疑的目光里即位,锐意改革,启用寒士,削减宗亲俸禄,用惊人的魄力平息民间的议论纷纷,三年时间让他成了人们口中传颂的明君。
      而今年,已经是他执政的第五个年头,北方蠢蠢欲动的禹离部族终于向他提出了挑战,而潜伏在他皇权之下的威胁也渐渐露出了利爪。
      案上的加急奏本上写着大军压境的急势,禹离的五十万雄师已经到边境驻扎,虎视眈眈地对着徵朝的疆土。褚桑煦了敛眉合上奏本,凝视着空缺了一个月的学士席位,久久不语。烛光的阴影在寂静中晃动,正如隐藏在他身后的危机。
      “左领事的丁忧之期将满,云翎先生也会来到帝都,此地不是朕一人的天启,朕的臣民在这里。父王,这是我比你优秀的地方。我们褚家的江山,承受得赞誉,也承受得起风雨。”卯时的滴漏渐渐滴满,褚桑煦扬起嘴角站起身,打开了江山阁紧闭了一夜的大门。
      门外,官位各异的七人已肃立在浸染青色的长廊之中。

      千里之外,云溪和秦墨渊正策马疾驰在沉沙海上。尽管两年前初次下山已让云溪被这绵延千里的浩瀚震撼了一次,但此时他的心潮依旧如初次澎湃。双颊被夹杂着细沙的烈风吹得生疼,仿佛一张嘴就会被灌得满嘴是沙。
      苍穹高得出奇,偶尔两片即逝的飞云似一个美丽的玩笑,淡淡勾勒出天空湛蓝的表情。只有身后留下的连绵的马蹄印证明着两人在前行。
      相比这亘古的天高云远,俗世繁华终只是沧海一粟。云溪不由想起云翎手札上的话。蓦然回首,却早已看不见赤华山的踪迹。他心里陡然一沉,那一刻,云溪明白了自己要割舍什么。
      “赤华山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连片沙漠可以隔开俗世纷扰。”中途休息的时候秦墨渊拍着马背说道:“想必云门先人也正是因此才在此清修。”
      “云溪窃认为师父不是为隐居而呆在赤华山。”
      秦墨渊琢磨着云溪眼里的光笑起来:“因为‘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吗?”
      “秦大人说的不错,师尊要隐居于市井并非难事,他千里迢迢居于赤华山应是有其他的原因。种种人情世故,离得越远,才能看得越清。”
      “所以我方才说的是清修而非退隐。虽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有能者即便是在争端中心,也能将局势进退看得一清二楚。在天启,一字之差说不定就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这几日秦墨渊时常话里有话,像感叹又像指点。云溪悟出话外之音却不由缄口,注视着秦墨渊灰色瞳孔,不禁对眼前这位长自己几岁的青年心生敬意。
      注意到云溪微变的表情,秦墨渊又礼貌地笑了笑:“来日方长,不用想太多。出行前我卜了一卦,卦象言此行虽有波折,却也勉强算功成。秦某为天启的太史令,每天俯仰之间所见的,一是史卷上的过去之事,二是卦上的未来之象,能这样出来走走也好。”
      云淡风清的话语被大漠的风沙喧扰得让人听不真切。秦墨渊抬头凝望着苍穹神色舒然:“帝都里可看不见这样清澈的天,我们所有人的命数都写在那,看得清轨迹却看不清终点。”
      帝都的太史令秦墨渊,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仰望着看不见星迹的天幕,那些隐没在日光下的星辰他早已熟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过去。但对于那些与他息息相关的人和未来,他却只能雾里看花。几千年前当古风尘绝望的发现星象师无法真正测算自己的命运时,就有无数人和秦墨渊一样迷惘着。
      星野会因谁而改变?
      “对不起,失态了。难得离开天启一次,说了太多无用的话。”当秦墨渊意识到自己的出神时,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轻跃上马远眺着天边隐隐约约的山川轮廓,他舒了一口气:“云溪,日暮之前我们就能走出这里,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出云州了。”
      “原来这么快就出云州了。”云溪重复着,眼里有些黯然。
      “云溪离开过云州吗?”
      “离开过。”云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两年前去过宛州,那里是完全和云州不一样的地方,繁华得像梦境。”
      “梦境?”秦墨渊细品这个词,“说的不错,眼前种种不过就是一个梦,只要铁骑踏过就分崩离析。”想到压境的禹离国军队,秦墨渊对边关百姓充满怜悯。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理循环,万事都有始有终,也许不久安宁就会重回。”很多年后当云溪重新回忆自己这时的话,他只是对着月光微微摇头,几许银丝垂下发髻,分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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