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史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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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娥
烽火跃，华城锦阙狼烟烈。狼烟烈，金戈铁马，莫问更迭。
夜笙犹记花满阶，征尘踏破千秋业，千秋业，谁家年少，几更风雪。
春寒料峭，赤华山间的风还褪不尽严冬的怒号，着实带着几分彻骨。几缕青烟从山巅的倦云古观中飘出，随即被风扯裂在天幕下。
老人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堂下的拜访者道：“什么风把秦世侄丛帝都天启吹到这里来了？我离开天启的时候你才周岁吧，令尊可还安好？”
堂下青年恭敬回揖道：“前辈言重了，家父……”他清俊的面容滞了一下又说：“家父在六年前患疾过世了，有劳前辈挂念。”
“世侄节哀。”
“晚辈此次来云州，是为请云前辈或传人出山入仕。”
云翎闻言，深邃的目光望向远方良久，缓缓问道：“天启出事了？”
“前辈离朝堂二十六载，景宣帝薨后德勋帝继位，勋贵宗亲开始倾轧寒门，再至现今烨宁年间，两方已势成水火。幸而尚未破坏朝中平衡，然江山阁学士宗牧突然离世，江山阁内空出的位置一时成了朝堂的焦点。宗牧本为我太史院起居郎，为不影响朝纲，墨渊向陛下进谏，请事外之人入朝调停，陛下亦应允，故……”
“故你来云州找我。世侄这步走的不错，令尊若是在世亦会安慰。宗牧的位置诚然和我当年相同，只是现今早已没了那份于宦海指点的心，况世侄你们太史秦氏历代都在江山阁内，那个位置是何等风口浪尖，你心中亦清楚。”
秦墨渊抿了抿唇，起身又向着云翎深深作了一揖：“墨渊知道，可当下北陆的禹离虎视眈眈、宁州羽族又蛰伏十数年，若朝堂再失衡，恐招致大祸，还请云前辈三思。”
时间在良久的沉默里变得缓慢，前尘往事似在眼前浮过，云翎慢悠悠站起身，扶起还弯着腰的秦墨渊叹道：“明日是我小徒儿云溪的冠礼，世侄留下当祝颂大宾吧，礼成后让云溪随你去天启。当年在太史院修史让云翎获益良多，希望云溪也能借此历练。”
冠礼的场所在倦云古观的正堂，参礼的除了师门之人，多了一个秦墨渊。
“一加缁布冠，自此汝有治人之权。”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观中倏然而出。云溪跪在古观的大堂上，清澈的黑瞳里，光芒闪烁不定。他身旁的师尊云翎正缓缓将一顶黑镶红边的布冠戴在他整齐的发髻之上，头上增加的重量将他的少年时代一起带走了。他抬起头欲看师尊，却正撞上云翎略带笑意的目光，“莫急，冠礼还未成。”
云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从师尊的话里抓捕到了指点，云溪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他低下头，表情恭顺而虔诚。云翎带着笑意，抬起头向上座的来客微微致意，苍劲之音再次响起：“请大宾祝词。”
秦墨渊起身恭敬地向老者鞠了一躬道：“承蒙先生垂青，晚辈在此献丑了。”语毕他敛起和煦的笑容，走向那跪于地青年身前颂起贺词：
“待此佳期，为汝加冠。往昔不追，来日可勉。去童稚兮习礼义，福庇佑兮寿无疆。”
秦墨渊的声音高渺得似天边那时舒时卷的飞云，云溪一时听得入了神。他并不认识这位墨衫青年，却在此刻分外好奇。
“二加皮弁，自此汝有统军之权。”云翎的话语拉回了他的思绪。
“待此佳期，为汝加冠。抚壮弃秽，学养古今。配名剑兮以立威，福庇佑兮寿无疆。”
“三加爵弁，自此汝有祭祀之权。”云翎说着将最后一顶冠加在了云溪头上，稳稳地用发簪固定住。
“待此佳期，为汝加冠。磊落为人，坦对天地。频祭祀兮安上祖，福庇佑兮寿无疆。”秦墨渊轻摆长袖，一抹清风拂过了青年的脸。“恭喜。”他扶起了跪在地上踌躇满志的人笑着说道。
“礼成。”随着这句话的落地，云溪如释重负，起身时他恍惚了一下，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错觉，头上之冠压下的是整个天下的重量。
“秦世侄有劳了，请先回去休息，去天启前我和云溪交代些事。”云翎笑着把秦墨渊送出了大堂，在门外和他低声说了些话。
“师尊……”
云翎已料到他要说什么，捋了一把白胡，缓缓吐出几个字：“云溪，你跟我来。”
赤华山巅，天空似乎近的触手可得，也许仰起头就可以碰到浮云的白衫。放眼望去，沙漠与青山在远处交错成参差的图案。
“云溪，你可知道过了海那边是什么地方？”云翎指着东方，神色肃然。
“那里是东□□州所在之地。”
“不仅仅是东□□州，还是帝都所在。东陆的心脏——万世帝都天启，那里有无数传奇，也有太多你来我往沉浮恩怨。徒儿还记得为师提过的江山阁么？”
云溪点了点头，熟练答道：“自是记得，自建国来，太祖在宫内偏殿设立江山阁，初为四阁臣，至师尊回云州时增至十一人。除了左右两位宗亲领事，剩余九位从亲信和有能者挑选而出，擢以江山阁学士虚职。十一阁臣为陛下近臣，若无大事，便每三日朝后开阁，就朝中未决之事定策。”
“你还说漏了一点，入江山阁与官位品阶无关，即便是七品小吏，只要君主需要，一样可以走入朝堂中心。可知道今日你成人礼的大宾是谁？他是天启城江山阁内的太史令秦墨渊。此行希望请我再出仕再以起居郎的身份入江山阁。”
意料之外的消息让云溪颇为惊讶，旋即不舍地望向云翎问：“师傅要离开云州吗？”
“不是我离开，是你。”云翎又一次拍了拍云溪的肩，仰起头凝望着天幕变化不定的云影道，“云翎老了，云门本就是因历代修史而得以传承，嘉洪年间的事我还未编纂记录详尽,再出仕岂不又染新尘？隐居云州这二十六载，徵朝赭氏已经换了两代主人，从嘉洪到德勋再到当今的烨宁，我只是嘉洪年间退隐的老臣，何必再去问当今的事？云溪，你陪为师在此地，饶是读书理经、修身养性，却也算荒废了不少时间。”
云溪恭敬地退了一步摇了摇头：“徒儿每天与师尊整理经卷，亦是受益匪浅，纵在这偏远之地，也能窥得几分天下。”
“书上尽是些当年的事，当年与当下的区别，云溪你可有过体悟？”云翎转过身看着沉默的弟子笑了笑道：
“至少在现在，你不会甘于只在书卷中了解这天下，我知道你在辑录典籍时那些疑问，比如为何德勋年间云门无人入朝述职，又如我退隐后再修史书有何意义？年轻气盛出去多看看自是好事，这些你走出这山门会慢慢分晓。”
云翎的话直入云溪内心，他迷惘的眼神渐渐清明，依然谦恭低头继续听着教诲。
“况且你应知道，云门以‘秉笔求真、躬亲务实’为训，虽有每年秦氏将所录之事汇总寄来，不出去走一遭你终是井底之蛙，来日又何以承接我的事业？就像当年的为师一样，此刻你胸中的天地自不会是我这小小的倦云古观束缚得住的。没有真实走一遭，一切皆浮于纸上，哪能知那些所记之人的真实面貌？”
“你三师兄已经在外五年，该回来编纂他的见闻了。而今，便去指点你的江山吧。”云翎了然地笑了笑，“这些年将你抚养长大，要亲眼看着你走着实舍不得。明日就跟着秦启程大人去天启吧。你觉得那里会有什么在等你呢？”
“是本未成章的史书。”
云翎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还记得我常对你说的话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云溪重复着师傅往日的教导神色凝重。一柄古剑被送到云溪面前。古剑上错杂的镂金花纹在瞬间让他为之一振，那是云翎多年来的佩剑——古剑观澜。
这把剑终是到了他的手上，剑鞘上的光点映在他眼底如星光闪烁。
“观澜的真意便是于波澜之外审视，不为风波暗潮所动。这是作为一个记录者必须有的冷静。起居郎负责的虽是记录陛下的言行，但徒儿切记，既是入朝为史官，来日你所记录的必是被世人遗忘的真相。你的眼睛不能因风雨而蒙尘，不能因生死而动荡。世人只知《倦云轶话》的观澜笔法，却不知云门之人的眼里没有利弊只有疏离于风波之外的真实，你且带着它一起下山。”
“师尊的教诲徒儿谨记。”云溪一丝不苟地向师尊行完跪拜大礼，细细回味着云翎的话。史书上看见的尘沙和繁荣如卷轴一般，在他的脑海里缓缓展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又会见证如何的历史？他思索着，再回神时，云翎已然离开，正如前路，只剩下自己，却也不知会指向江山的何方。
苍茫夜色还未散尽，残星在苍穹摇摇欲坠。天边微微露出一抹亮色，只有零星的光点洒在赤华山间，异常缓慢的马蹄声轻扣着黎明的山道。执着观澜剑的青年回望渐渐远去的倦云古观，不舍的眼中是难以说清的感触。
虽早在意料之中，可这一切似乎来的太快，甚至是离开都要趁着拂晓这样匆忙，加冠礼就在昨天，而现在他已踏上去中州的路。
云翎的身影慢慢隐没在纷繁层叠的树影之后，清癯的老者格外形单影只。云溪已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云翎眼含不舍，他忽然感到一丝后悔，应该让那孩子多留一天的，也不知道他何年才会回来，他自顾自想着。在隐居的二十六个春秋里，纵有众多徒弟，只有云溪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而现在，他又成了一个人，正如二十六年前那个忽然消失在大徵朝堂起居郎，孑然一身白衣飘举。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他，老了，不能再像当年般桀骜，已经经不起孑然的生活。
往昔似乎清晰起来，他自顾自说着：“原来我还记得中州帝都的样子，不知道那些故人怎么样了。云溪，你又会有什么样的际遇？为师希望你可以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最初地平线上的鱼肚白已晕染了大半个天幕，云翎无奈地笑了笑，缓缓转过身回到倦云观，挑灭昏昧的油灯，拿起书架上一卷未读完的书静读起来。
天，已全然亮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史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