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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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烨宁三年,宛州柳南城。
富庶之地总有些挥不去的铜臭味,尽管不像南淮那样盛名在外,作为宛州十商帮之一的柳南亦是个繁华旖旎之地。几十里城墙已不见了百年前的承载刀剑风霜的铮铮铁骨,众多爬藤和生命力强的树都从那些看似坚固的缝隙里勾勒出张狂的绿意,使整座城池怎么看都像一个岫玉雕成的聚宝盆,任凭你有怎样的火眼金睛,站在城墙之外都不能看透那绿意里酝酿的是财富还是悲欢。这里是当朝功高赫赫的宛乾公世家的发迹之地,那个在开国混战里为太祖挡下数刀的传奇忠臣,为这个依水之地注入了一脉雄浑。
一位身着艾绿便装的少年随着西陆来的商队一起走进了柳南的北城门,这是云溪第一次离开云州,柳南是他的第三站,此行他要在整个东陆走一遭,每座城对他来说都陌生而新鲜。
满堂的喝彩吸引了他的思绪,循声望去,只见街前一家富丽堂皇的教坊里正有一舞姬翩然踏歌而舞,彩袖翩跹,衣袂飘举,灵动如风的举手投足被一张凝脂粉面衬得沉鱼落雁。一曲舞罢又是一阵满堂彩,红绡遍地,缠头无数。喧哗的台下只有一人手持一竿毛笔默默写着什么。
安然坐在席下的是一个素常打扮的少女,写写停停的笔杆牵动着她所有的注意力,托腮的左手挡住了她的面容,她好似被隔绝在世界外,周身弥漫出的宁静和四周的嘈杂格格不入。好奇于那份格格不入,云溪放眼看了那份安静片刻,却瞥见了她身后的诡谲。一闪而逝的寒光让时间为之一顿,泛着幽幽绿光的匕首正朝她直刺而去。
来不及再呼喊什么,云溪疾步冲上前去狠狠一拽,落空匕首的扎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忽如其来的变故让少女错愕,回过神来之时第二把匕首咄咄逼人而来,她侧身躲过,转身抓起桌上的纸稿护在胸口。
“快走!”云溪低吼的声音被满堂的喧响压的听不真切,紧逼而来的攻势容不得在思量什么,他拉着那少女的衣角夺路而去,只听得那少女紧紧握在手中的纸稿在风里猎猎作响。
暴露在街市上一路狂奔的两人引来了更多的逐杀者,越逼越近的危机已经不是闪躲可以逃过的,云溪渐渐放慢脚步,右手按在了观澜剑上。
“请小心!”他转头对少女说了一声,停下脚步的瞬间,观澜出鞘而起,以破竹之势剿下身前三尺直刺而来攻击。
对峙在片刻分明,眼前七八个百姓打扮的敌人竟一时没了动向,纷纷缓缓退后。眼见对方退势,少女稍舒一口气却不料众多冰锥接踵而至,未想过竟有秘术师参与这场追逐,云溪倚剑挡着那些光亮严寒的利器,不断震颤的剑身和络绎不绝的砰然作响紧绷着他的神经。
破空而至的风刃迅雷不及掩耳地割裂处于包围中的两人,冰锥的来袭也越来越密,缓缓退后的对手里正有两个中年男子不断变换着手势,犀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手捧纸稿的少女。他们的目标一直是她。
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无端卷入纷争的云溪在接招的间隙看了那两个秘术师一眼,开始思忖解围之路。迎面却又是一道呼啸的风刃,云溪即刻跃身削去,那刃却似有生命一般自他剑前绕过,直刺向他身后两丈的少女。
片刻错愕后只感到右臂上一阵剧痛,另一道风刃已趁隙自云溪身体贯穿而过。
“谢谢你……”恍惚间他听到那个少女如是说,自他立身之地竟蔓延出无数藤蔓,逐渐模糊的视线让他不能再说什么。
云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柳南城已是残阳如血,他躺在初春稀疏的草地上,血红的天空似乎要压下来把他吞噬。手臂上的隐痛让迅速抽回他恍惚的神志,他忍痛坐起身,定睛看了看四周陌生的景物,一切都发生地太仓促,云溪努力理清着事情的始末,一个在教坊被追杀的少女,一群身怀绝技的追杀者,而现在,他们又在哪里?因果循环都像一团乱麻纠结在他脑子里。
渐近的轻柔脚步声带来一股浓郁的药香。
“别动,伤口还没有处理好。”脚步声顿时快了起来,那少女带着一个草药包匆匆走上前。
伤口牵扯的疼痛让云溪不由咬牙闷哼一声,抬眼只见她裙裾上大片殷红的血痕在夕阳里格外触目,顾不了额上沁出的冷汗,云溪用因受伤而变得干哑的嗓音问道:“你受伤了?”
少女愣了一下,尴尬地站在那看着血痕解释:“这是,你的血。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了,真的谢谢,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她把头埋在的夕阳的阴影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刚好遇上了,不用自责。”云溪环顾空旷四周不由自主按住观澜:“那些人呢?”
“退了。”轻描淡写的两字藏去了所有玄机,她的自责没有因他的话退去半分,少女缓缓走到云溪身边,小心翼翼地在包扎的并不美观的纱布上敷下手中的草药,沁着绿色草汁的药包上还残留着些细碎的赭色花瓣。
感觉到伤口上微微溢出的清凉,云溪好奇的问道:“这是?”
“九月霜兰,只有柳南才有的植物。传说在数千年以前的乱世,有一位帝姬逃难到了柳南,她拼死保护着随身的一个包袱,九月初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死在了铁骑之下,战刀割开了她的包袱。里面竟然全是枫叶,每一片叶上都写着一首思慕之诗,那些叶子和她的血一起染红了土地。第二年,人们在她去世的地方发现了这种花,花型的和兰花一样,颜色却如同经霜的枫叶一样,所以取名九月霜兰,每年九月柳南都会沉浸在这片深红之中,那位帝姬也因此被称为霜兰帝姬。”
“原来有这样的故事。”云溪看着药袋上残破不堪的花蕊叹息道。
少女虔诚地说着,仿若有神灵在倾听。云溪在此时真正看清了她的面容。她,似一株夕阳下的花朵,乌黑发丝下的面庞美得不揉杂尘。
“九月霜兰本只是一种外人未见过的花,后来路过的医者偶然发现它有加快伤口愈合的奇效,便取种想散播到九州各地,可是它一旦离开柳南便枯萎,很长一段时间,柳南城几乎看不见九月霜兰,它们都被人采光,那场发掘对于它们简直是灭顶之灾。”
“用秘术都不能移植吗?”
“什么办法都无效,有人说:那是因为霜兰帝姬要在柳南等那些枫叶的作者才始终不肯离开,幸而后来的柳南城主下令保护它们,九月霜兰才保存至今。”
“可现在才二月,它们……”
她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笑了笑,俯下身扬袖拂过身边的一株嫩苗轻结手印。零星的光点游走在嫩苗周围,交织成柔和的光晕,细碎的窸窣声里,那棵苗竟似有生命一般顺着袖子扬过的地方抽芽出蕊,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一株怒放的九月霜兰就出现在残阳之下,映着天空的血色分外艳丽。
眼前的景象让云溪联想到了晕厥前身边蔓延起的绿意,一定也是这位姑娘的杰作,这般皎洁的女子也会一些草木相关的秘术。
“我叫芷青,你呢?”她站起身看着云溪,等待回答。
“云溪。”
“行云流水吗?”芷青笑着从身侧的布囊里拿出纸笔开始若有所思地书写,“今日真的谢谢,若不是你,可能我就要命丧在教坊,这卷东西就写不成了。”
看着芷青手上厚厚的纸云溪不解问道:“那些人围杀你不像是为了这些。”
“自然不是。”芷青把上层的几张纸递给云溪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个人喜好罢了,只不过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纸上并不是什么玄天机密,工整的字里行间竟详细记录了刚刚教坊之中那名舞姬的舞蹈,想到芷青身陷险境依然紧握它们的那份执着,他由衷赞道:“能为所珍视的东西豁出命去的,皆为勇者。”
芷青仰起头知足地扬起嘴角:“美丽的东西应该让全天下都看得到,我没有办法让全天下都种满九月霜兰,但我可以尽我的努力让柳南的踏霜舞天下皆知。我快要奉父命去帝都了,到时可能有很多事,如果现在不记载完,可能再也没机会了。”眉间流露出的忧愁在暮色下如淡淡的风,轻微却让如无法忽视。
“居然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芷青低下头看着纸稿轻轻揉着衣角,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以后我自有一番新际遇,云溪以后想要干什么呢?”
“我?”思忖片刻,云溪笑而不答。
直到月至天顶之时,负伤的云溪才沉沉睡过去,匆匆的一日似梦似电,他也不知为什么会和眼前的明丽少女谈那么多事,她是除了云翎以外第一个和自己聊了如此久的人。
她说,那个教坊的舞姬是越州崎云侯家的千金落西澜,因为挚爱舞蹈而抛下郡主之尊毅然走出侯门秀户。
她说,她很羡慕落西澜可以如此自由豁达,她愿意成为和西澜一样的女子,只为自己而活。
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柳南,明天她便要踏上去天启的路,去改变另一翻天地,可能,再也不回来。
她说,她叫芷青,身后还有等着她反哺的家族。
他把观澜剑的剑穗送给了她,祝她一路平安。
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么多年以后的很多事情都不会是《无字札记》里的里记载的那样。
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琼楼朱户之下,谁的思绪在盛世升平里开出了一株如血的九月霜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