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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北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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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共守望舒全。
行走在青都齐格林的翼凌云放慢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天幕间那轮略带凄楚色调的月亮,湛蓝色的眼里忽闪过一抹黯淡的色彩。置身青都仿若置身于梦境之中,月影树影缠绵成一城的朦胧,交错在参天林木间的建筑上弥漫着出尘而又沧桑的味道。每一块转上还留着烧制时印上的木纹,凹凸而粗糙的质感让人不由忖度起它历经了多少风雨。羽族是素来崇敬山林的种族,在他们生活的每个角落都可以嗅到自然的气息。
没有人能说清楚青都到底是一片林还是一座城,在东陆人的口口相传中,她只是藏于山林间的黛色倩影,而对于羽族来说,这个地方值得他们撒尽所有鲜血。世代以来,这里在孕育传奇的同时也埋葬了众多尸骨,那些本该在苍穹端高飞的身影,静静躺在了黄土之下,陪着故乡迎接时代刻下的风霜。
翼凌云知道,很多很多年以后自己必会和自己一半的祖辈父辈一样,沉睡在脚下的土地,而他另一半家人,沉睡在海峡对岸的澜州的擎梁半岛上。
“又是月圆,宁州北羽和澜州南羽何时才能坐在同一个地方赏月……”他走到年木旁喃喃自语着。
高耸入云的年木是青都的灵魂,月光之下笼着白纱的巨树宛如一个落尽铅华的女子,静然守护着云端那些飘逸的羽翼,在她的裙下,是日日夜夜守护的祭司和长老们虔诚的目光。
早岁零星的记忆里依稀还有海峡的模样,若是十九年前徵武灵帝的屠刀不曾触及到羽族,此时的翼凌云定可以在澜州的秋叶城里来去自如。
“如果我说不会很久羽族就会统一,你信吗?”年木之上飘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你说的话就更不能信了。”翼凌云身形一动旋即展开银白色的双翼飞身而上,一起一落却只是一瞬间的事,只眨眼功夫他便站在了朝东的枝头上。
叶茂之处正坐着一个人,全身缩在一件茶白色大斗篷里,饶有兴趣地把弄着手上的一支琥珀簪,全然不在意渐渐走近的来者说道:“这么说你是不信了。”
“你把全天下的人都骗在股掌之间,我可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翼凌云倚在树干上凝视着那洒满星光的斗篷,眼神却不似言语间那样戏谑,没有一丝笑意的脸上分明是敬意。
斗篷上的星纹缓缓动了动,那人收起簪子站起身,看着亦真亦假地笑了笑:“这话说的真是伤人啊,原来在你们眼里我是这样的人。”风铃声在他说话的间隙琐碎的响起,掩去了他眼中淌过的一抹无名的落寞,他抬起手指着东方苍茫的夜色,语言的瞬间让翼凌云不由一凛,“我不会忘了他们徵朝是怎么践踏我们的同胞的,秋叶三屠,谁都不会忘记。”风声乍然一紧,猎猎吹起他周身的斗篷,斗篷之下是一个颀长中略显消瘦的的身形。
他干咳了两声,下意识裹紧了斗篷不让人看见额上沁出的冷汗,不动声色地收起片刻前的锋芒,转头对翼凌云莞尔一笑:“凌云,现在,我们需要的……”
“只是一个时机。”翼凌云接过那人的话,胸有成竹的迎上那似是洞悉天下的目光,在月色下深深鞠了个躬:“少主,北羽相信您。”
风声渐缓,那人依旧笑着:“你越来越了解我了。”
相视而笑的瞬间,翼凌云忽然觉得迎面而来的已是三月暮的春风,静默柔和地剥开他们间的那些心照不宣。眼前人紧抓着斗篷的双手像被北风吹过的树枝一样瑟瑟抖着,面容隐藏在阴影里不住地咳嗽,翼凌云昂首看了一眼当空的月亮眉头渐紧:“今日乃明月月力最胜的日子,你的身体……”
“无碍,前些天在东陆来回呛了几口浊风罢了,长期留在宁州去东陆都不习惯了。”
翼凌云依旧不知道这句是真还是假,在听到东陆二字从那人口中说出的时候,他的心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东陆,对于你来说代表了什么呢?”
“不是归宿但必须要去的地方。”
“这里终是留不住你……”
“齐格林是我的归宿,我倾尽一生要守护的地方。”他伸出手摩挲着年木温暖粗糙的树干眼神里流淌出一泓明亮的细水:“凌云,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我多希望能与你一样和大家一起飞,七月七所有人都在天空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林间仰望,天,很远很远。”
“等你飞翔的那一天,全天下都会仰望你。”
“我不需要全天下的仰望。”他靠在树干上歪着头看缀满银饰的苍穹淡淡说了句,“那样的仰望太沉重。反正百年以后我也只是个不会留于徵朝正史的人,何必去遭被天下关注的那份罪。现在我只要守护我的故乡就对得起自己了。”
一束黑发自斗篷里滑出,乌黑的发丝像失了束缚的流萤,映着点点月光飞扬在空气里,掩去深处一双眸子的光华。“凌云,莫纥关徵朝和禹离的兵力分布摸清了吗?”
“我已让密探绘制最新的战势图,明天就会送到你手上。”
“你最好亲自去确认,我需要的是最准确的消息,近期之内务必加紧灭云关的防备,同时严密监视两军动向,他们的战场,离我们的边界不够远,我不希望北羽被滋扰。”
翼凌云了然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倏然扬起一双耀眼的银翼迅速向西而去。那里,是莫纥关的方向。
一地琐碎的月影不安地相互碰撞着,年木枝上的斗篷忽然像一片摇摇欲坠的叶不住剧烈颤抖,斗篷中的人捂住隐痛的胸口蜷缩成一团,只觉得全身都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疼痛席卷到每一个手指。光洁的额头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虽然他知道这是宿疾,却也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撕心裂肺。霎时胸腔一紧,一股温暖的液体涌上咽喉,苍虬的枝干上顿时多了几道殷红的痕迹。
苍白的脸在鲜红的映衬下格外惨淡,消瘦的身影似乎随时都会从枝上摔下来:“子夜……你生气了吗……”他抬眼望向天启城的方向抹去唇边的血迹,“你想和破晓一起苏醒吗?褚桑煦刚刚触动了破晓,你不也想再被我的秘术压制了,还不到你醒来的时候,否则,当年娘封印你就没有意义了。”他颤巍巍站起身披着满天星光缓步而去,所有的风,都在此时失了言语,略带苍凉的歌声从年木枝间缓慢溢出,唱着羽族古老的歌谣。
皓月当空,览玄府大堂的灯火一直亮着。云溪静坐在大堂里,从架上抽出一本落满灰尘已卷起毛边的书,小心翼翼打开那暗黄的扉页,整个大堂安静的能听得见灰尘从架上落下的声音。
粗粗扫视大堂里所陈之书应是近十万卷,满目经卷让云溪不由怀念起倦云古观里云翎的那一面列满史籍的墙壁。很小的时候,站在书架之旁仰望师尊气定神闲地抽出书本之时,他曾经相信寰宇所有的真谛都藏在那里。直至经年累月的山巅瞭望让他悟得些许不曾在书间领略到的道理,他才肯定的告诉知己四个字:天下之大。而此刻,站在千里之外蔚为大观的览玄府里,他相信在此地他还可以收获很多。
一滴红蜡自烛台滑落,一丝鬼魅之气倏然而起,那抹红色像有生命般顺着地转如蛇蜿蜒前行到墙角,迅速蔓延成窗后一个黑色的影子,所有的宁静被一个声音所打破:“小云大人真是好学,不顾舟车劳顿,一入这览玄府就孜孜不倦挑灯夜读了。”
云溪右手依旧持着书本,闲置的左手虚空变换着手势,墙角的蜡滴伴随着低吟的咒呓颤抖起来。只是广袖一扬的功夫,指甲盖大的蜡滴像落地的瓷器碎散成无数细屑游离在空气里,窗上的影子也随之散去。目光离开书卷上的墨迹,云溪抬眼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窗口,收回左手安静翻到下一页。
“云大人这么不想和我说话吗?”碎屑在云溪回过神的时候重新凝成一滴红蜡,窗上的影子动了动,似是在向堂中的青年示威。烛影一晃,满堂沉浸在诡异的气氛里。
“夜阑时分,贸然前来,不报姓名,躲躲藏藏。”云溪不疾不徐说完这十六个字,把手中的书放在案上,挑眉望向诡异的窗口继续说,“这么做的人通常是见不得光的,云溪初入天启,不想因为先生而惹上什么风波。”
“原来云大人介怀这个,在下陌子孑,自清阀盟而来。听闻云门多怪才,子孑特来拜会。”
云溪起身缓缓走到窗前,看着窗上印着的影子沉默了片刻问道:“陌先生有何赐教?”
“云大人可曾听过清阀盟?”
“云溪于云州长大,远离东陆,只从师尊的手扎中见过几次清阀盟,似为朝廷所忌惮。”
“不错,清阀盟的存在,对于帝都的确是如鲠在喉。徵朝建立近两百年,已日趋腐朽。现在的朝廷,多为各地门阀勋贵所把持,寒士几乎难以入仕治国,即使入得朝中也多为权贵倾轧郁郁不得志。直至武灵帝时,更甚从前,他们压榨百姓民不聊生。要有人改变这个天下,让那些高枕无忧的穷奢极欲者,得到该有的报应。”
推敲着陌子孑的话,云溪又试探道:“先生的意思是你们想推翻陛下?”
“是。”窗那头爽快地应下,语风一转杀伐之气刹那溢满四下:“这个天下需要改变,该推选一名听话的皇帝上位。我们不介意史书上会把清阀盟写成造反的乱党,百年之后,定会有后人会为我们扼腕。”
讶于陌子孑的不卑不亢,云溪忽觉眼前之人的气魄超过了他先前所见到的所有人,思忖着他刚刚义愤填膺的话却真假难辨。他知道,只要捅破眼前的一层窗,纸就可以见到陌子孑的真面目,云溪却最终没有伸出手,平静问道“陌先生和云溪说这些不怕我上告陛下吗?”
“若是怕他的爪牙,清阀盟早就不存在了。云大人要是告诉陛下,算是引火烧身吧?子孑今日前来只是拜会,我相信不久之后,云大人会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夜访实属失了礼节,子孑冒昧了,就此告辞。”一语终了,窗上那道影子也随之消逝,只留墙角一滴刺眼的红蜡。
云溪思忖着他的话,好奇地打开窗,堂前除了一地清冷的月光再无他物:“清阀盟吗?”他自语着回到案前,却发现刚刚所看之书已不见了踪迹,整齐的书案上竟多出两本装帧精良的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