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子夜破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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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车马相随，秦墨渊走在他最熟悉的巷间，和身边每一个经过的行人没有不同，他顺手从怀里拿出一个铜板，饶有兴趣地掷着，他已不记得是何时习惯上这个小动作的，只觉得正反之间便定了天地胜负，着实是件强过推测隐晦的星天之事。尽管每次，他都能预料到落于手心的是正是反，但他真的希望，看见一次错误。他不想看见那个星天之上的未来。
铮然一声被月色抹得柔和细碎，铜板兀自从秦墨渊的手上落到地上，街上的人走着自己的路，秦墨渊安然弯下腰捡起铜板，一缕头发自冠间滑落挡住他深灰的眼睛，瞬间身下的影子微微颤了颤：“反面么？真不是好兆头，这地上还真是冷。”他喃喃说了声站起身把铜板放回怀里。
秦墨渊走到路边的青柳下，信手摘下枝上一片成了型的柳叶含入口中，细柔的柳叶哨声顺着月色蔓延开来渗入夜色。路上稀少的行人一时竟都目中无神，似木偶般怔怔站在原地。一支小调终了竟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秦某为你奏了一曲，阁下也该现身了吧？”秦墨渊站在停滞的人群中间不疾不徐地说道。
依旧是死寂，一路失了神的眼睛让整条街的月色格外诡异，秦墨渊静站了片刻，微笑着继续吹起小调，半透明的波纹从秦墨渊身边荡漾开来，看似一点就破的水纹渐渐把周围的一切都吞入一个摇曳的世界。
“秦大人不必如此认真，只不过恰好相逢而已。”一个声音自三丈之外传来，盈盈月光下兀的走出一个墨衫人，虽面目皆藏于阴影之中，谈吐间却有三分翩然风度。
“陌子孑，自我出聆阳府你就跟着了，何必用这样的拙劣借口？”秦墨渊看了来人一眼，两三下揉碎了手中的柳叶。
被称作陌子孑的来者讪讪笑道：“秦大人回来的真是准时，不知此去二十七日，可否想好是否与我家盟主合作。”
秦墨渊不为所动，甩去手中的残叶说道：“我和清阀盟没有任何关系，下次阁下若还是为了这事找我，那秦某就只有以铁筝为你奏悼曲了。”
“未来的学士在览玄府吧，秦大人你真是粗心，览玄府里可还有些东西没收好，你就不怕被外人看见？”陌子孑反唇相讥。
“你们……”秦墨渊心中一突，他抬起头看着陌子孑，眼中隐约燃起怒火：“你们难道觉得凭那些就能威胁到我？你们太小看历代太史令了，我知道宗牧的死和你们清阀盟一定有关，只要我秦墨渊在朝一日，就会在朝中一个个把你们找出来。”
“是吗，夹在宗亲和寒门里摇摆不定的秦大人你就试试看，在胜负最终定下之前，我们都欢迎你加入。这个王朝，需要变革，而我们，是变革者。”陌子孑的声音里片已没有之前翩然，取而代之的是睥睨万物的霸气。
“那请便，秦某只是个史官，道不同不相为谋。”秦墨渊甩开广袖阔步而去，他走出十丈的时刻，一路的行人眼中又恢复了光彩，停滞的街道苏醒了过来。
“仅以一片柳叶就可以控制这么多人。”陌子孑倚在街边的酒坊柱上眯眼看着来往的人饶有意味的笑起来，“先生说的不错，的确是个棘手的人，这个帝都值得我出手的人不多了。”他静静解下身上的斗篷，月光下，一个挺拔的男子迎着一地银霜走向另一个方向。
亥时的梆声在帝都各处渐次响起，江山阁依旧灯火通明。管事的舍人站在玉砌上被夜风吹得趔趄了一下，手中的铜盆哐当砸在地上，溅出的水花如同一地碎银，他慌忙俯下身收拾残局：
“这什么晦气日子，连风都这么邪，最近天启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他小声嘀咕着，额上的沟壑迎着月色泛出微微光芒。
“公公这话可不能瞎说。”一个身影遮住他面前的月光，深灰色的眸子闪出另一种光芒，“这天机可是不可泄露的。”
舍人的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旋即咧成世故的笑：“秦大人来了啊，陛下等大人很久了，老奴这就去通报。”说完便恭敬地推开了江山阁的大门，唯唯诺诺踏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又以一样的步子走了出来，向着秦墨渊伸笑道“秦大人陛下宣您入阁长谈。”
“有劳公公通报了。”秦墨渊向那舍人作揖致意，缓步走进那门中的一方世界。
江山阁中褚桑煦正端坐于御案前，专心致志看着手中的书信，微皱的眉头在灯影下化出一片阴翳，他拿起笔踟蹰了一下，在那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便合上了信站起身来。广袖间的盘龙朝日图案不怒自威。
“微臣秦墨渊见过吾皇。”秦墨渊正欲欠身行礼之时被褚桑煦扶住了。
抬眼却不见这位年轻帝王脸上有任何喜怒，褚桑煦的眼神凝在缓缓关上的殿门上，例行公事般开口：“爱卿此行辛苦了，十七日之期果非妄语，此行有何结果？”
“正如天象所示云翎先生未肯出山，但先生派其嫡系弟子云溪随我入城，现云溪已经暂住在览玄府，明日朝会您就会见到他。”
褚桑煦坐回案前，思忖了片刻，轻轻扣了几下额头带着思量问道：“那爱卿觉得他能在览玄府住长久吗？”
“微臣窃以为现在说什么都尚早，据臣一路观察，云溪会是个通透明白的人，况且……”秦墨渊抬头看了看褚桑煦看不出晴晦的脸继续说，“陛下您要的不正是一个没有家世背景可以听您差遣的人吗？至少在现在，云溪是这样一个人。”
“爱卿你说的朕像个善用权术的人啊。”褚桑煦讪讪笑了笑，打开刚刚被自己合上的书信，信手又多加了几笔，“把你提拔到江山阁里果然没让朕后悔，确是分忧之臣，帮朕看看这个。”说着褚桑煦把手中的信递到了秦墨渊面前。
一纸蝇头小楷及其工整，却被一道朱批毁了所有清秀，正文旁赫然写着三个朱红色的字：清阀盟。秦墨渊心下诧异，手心渐渐渗出汗来：“陛下也在担心清阀盟的人？”
“清阀盟渗入大徵已多年，我相信朝中也早已有其势力，如果不拔除后患无穷。我需要你们助我一臂之力，赭家的天下容不得任何人放肆。”褚桑煦收回那封信眼中掠过一丝凛冽的寒气。
秦墨渊不再去直视眼前那双锐利的眼睛，他沉默了许久又道：“陛下，清阀盟的势力可能比你想象的强的多，有一事容秉：微臣此去云州的行踪泄露了，微臣认为此事与清阀盟有关，他们确是已经渗入朝中要职，甚至是江山阁内部，陛下若要拔除还需从长计议。”
“朕知道了，爱卿一路劳顿回去休息吧。”
“臣还有一事想说。”秦墨渊欠身行礼正欲退出又想起了一件事，“臣在途中遇见左领事，他在宛州赎出了没为官妓的司安然，他的出手也许是因为司翰的案子另有隐情，臣觉得有必要再一查。算日子，他现在应该回朝述职了，只是此刻不知他在何方。”
“由他去吧，要缚住他的心思谈何容易。只是这规矩不能不立，朕自会处理。”褚桑煦言语间的不悦深了一层，继续问到：“对了，朕听说你最近在修先王一朝的实录，可否让朕先一睹手稿？”
浩然广袖不经意间为之一颤，秦墨渊只觉得被人击中了要害，言语间略无措：“臣惶恐，鄙陋之说怕有污圣目，臣觉得还是待臣完成修书批改之后再丞于陛下，若无他事，臣下告退了。”说着他的脚步像是被玄铁吸住的铁屑般，沉重而缓慢地向后退着。
“下去吧。”褚桑煦摆了摆手仰头靠在椅座上揉了揉太阳穴长舒了一口气，藏青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摇曳的灯烛，明灭不定。他把手放到自己面前，挡住灯光的手掌缓缓紧握成拳直至跟跟青筋暴出交错的沟壑随着整只手一起颤抖。他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卷丹青从奏折里落下来，兀自展开的卷轴带出一副素颜仕女图，明眸善睐，翩若惊鸿，海棠色的衣衫在渐染而开的水墨里宛若误入尘世的飞花，让天下三千绝色黯然。褚桑煦低头看着那幅画渐渐松开握紧的拳头笑起来，眼角细碎的皱纹若隐若现：“青儿，又让你见笑了。”他自顾自说着拾起那卷丹青，凝视了许久不舍地将它卷起，小心翼翼放回架子。
架子旁的墙上挂着一柄古老的剑，银色的剑鞘上雕着繁复的龙纹，精细得每一片鳞都清晰像真龙在面前威风八面，可剑首上的龙目却失了所有光泽，在一片银光中黯然。褚桑煦看着那把剑皱了皱眉，伸手触到剑身之时只觉得凌厉之气瞬间走遍全身。
“破晓，你苏醒了吗？”他神色一动在扬袖的瞬间抽出剑。
须臾间，整个江山阁的烛火都被一抹凛冽湮灭，风声骤起，剑鸣长夜，却终只是那一瞬，褚桑煦刚想展颜，那把剑便失了光泽，烛光在风中颤了颤又安然立在烛芯上，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看着映在剑刃上的自己的眼睛，只觉得那是腐朽在死灰中的一潭死水，毫无生气。“破晓，只有找回子夜你才能苏醒过来吗？”
褚桑煦爱怜地摩挲着剑首上黯淡的龙目眼神锐利：“我需要一把可以助我扫尽障碍的剑，你是我赭家代代相传的利刃，为什么还不肯醒来，你忘了当年太祖开国之时你是何等光芒万丈了吗？”
此时此刻只有剑格上镶嵌的白玉还泛着温润的光，那柄剑唤作破晓，自它在端朝末年的乱世被铸成，便注定那份不凡之命，它是随着大徵朝一起在天地间崛起的传世之剑。近两百年的时间里，破晓一直在赭家人的手中，它饮过太多人的血，朝中奸佞，番邦豺狼，还有，无数被龙椅下阴影掩埋的枉死者。而这时，它却失了所有光芒，宛如一个日薄西山的老者，倚在江山阁的墙上数着最后的时日。只因为二十年前，时为羽国长公主的风若璃带了一把剑出走，那时的褚桑煦只是个没名没分的五岁孩童。
那年，风若璃带走了子夜，一把和破晓一起名留史书的剑，一把和破晓成双的剑。在风若璃消失踪迹的某一天，原本光芒万丈的破晓忽然失了那份霸气。直至一年后风若璃被遣回帝都处死，再也没有人知道子夜的下落，破晓沉睡了十九年，而子夜却和风若璃一样，成为了帝都多年以来的禁忌，只有街头巷尾那些弹词说书的游吟艺人会在不经意间说起那个传奇的女子和那把传奇的剑。
成双的东西，一旦缺了一半，便不再有意义。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子夜破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