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99、番外七

　　七年了，林醉不曾入梦。
　　陆钊很在意，林醉为什么不肯来见他，在梦里就算不能说话，能让他再看一眼也是好的，可是林醉决绝如此，仿佛随着他的信仰一并灰飞烟灭了。
　　时至今日，陆钊才知道，他的爱人被滔滔江水裹挟着，漂流入海，成了海上一缕无家可归的孤魂。
　　他在看到林醉的那一刹，以为自己大限将至，脸上甚至有了点安详的笑意。他在颠簸中听见有人喊他，他不回应，耳边的喧闹声远了近了，他不理会。
　　林醉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侧过脸回望他，在一片柔和的光影里。
　　陆钊朝他走过去，短短的十几步路，怎么走也走不近，陆钊急了，慌乱中似乎绊了一跤，摔到地上，他手脚并用地向林醉爬过去，不知爬了多久，终止一把抓住林醉的裤脚。
　　陆钊仰起头，一个孩子气的笑：“我抓到你啦！”
　　林醉应是在俯视他，但逆着光面目模糊，陆钊看不清他的脸。陆钊看着林醉向他伸出手，戴着戒指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
　　呼吸近了，冰冷的，带着潮湿的水汽。
　　陆钊忍不住想亲吻他，喃喃地表白：“我想你了。”
　　林醉嘴角有血，颧骨边有一条狰狞的鞭痕，但他的眼神是那么痴情缱绻，他不说话，吃吃地笑着，扬起手给了陆钊一巴掌！
　　——啪！
　　“先生这么打不行啊，万一、万一打死了……”
　　万疆云急得满头是汗：“那我能咋办？你们谁会急救快点！……车开快点啊，赶紧的！”
　　“哎，先生，他动了！他眼皮在动！”
　　万疆云定睛一看，果然，陆钊醒过来了。“哎哟祖宗你可吓死我了！”万疆云捂着胸口心有余悸，“你刚才差点都没气了！”
　　陆钊发现自己躺在万疆云怀里，挣扎着要起来，万疆云见他又俊又虚弱，起了点促狭的意思，摁住他不让动：“再躺会吧陆先生，嘴巴怎么这么白，是不是贫血？我看您是在大牢里把身子骨熬虚了，养养就好了！新京啥都有，到了那边，人参鹿茸随便造，要不了多久您的病就全好了！”
　　陆钊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万疆云还在喋喋不休，他对着好看的人就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不骗人，新京那头啥都给您准备好了，您不是当不了国民党的官了吗？嗐，咱不稀罕！青木先生给您引见关东军司令！还有咱大满洲国的皇上……”
　　万疆云口若悬河，给陆钊描绘了一副去新京后的宏伟蓝图，若真如他所说，青木柳确实有两下子。
　　他的一番话，要说陆钊一点没听进去是假的，但陆钊需要时间考虑考虑。
　　万疆云很大度：“您尽管考虑吧，顺便把身体调理一下，看到您这么憔悴，青木先生可是会心疼的！”
　　于是他们在苏州住下来，虽然是沦陷区，但万疆云身份特殊，受到了日军的特殊优待，后来陆钊才知道，万疆云随行的人里还有日本人。
　　陆钊呼吸着带着亡国气息的空气，时常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地，到处是侵略者的身影，硝烟，掠夺，杀戮，卑躬屈膝，谨小慎微。亡国奴的日子，不好过。
　　他甚至有些怀念入狱前的上海，那时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
　　深冬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但万疆云是暖的，他对陆钊非常耐心，关怀备至，甚至每天亲自给他送报。
　　杀人竞赛。看到这则报道的时候，陆钊的手抖得没拿住报纸，他的血瞬间凉彻骨髓，然后立刻热辣辣地燃烧起来，直冲头顶，血脉为之暴跳，双耳为之轰鸣！
　　——不久前，日军谷寿夫师团进入南京，把成千上万的俘虏和百姓砍瓜切菜一样屠戮了，有两个日军少尉，丧心病狂地玩起了“百人斩游戏”。
　　陆钊睡不好，时而梦到当年黄埔步兵科受训的事，时而又想起林醉在医院跟他说起过的身世，他止不住想，蓦如的父母和奶奶，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要是蓦如还活着，现在一定已经提枪上战场了吧。
　　山河破碎，骨肉离散，当年林醉身上的惨剧，如今几乎在沦陷区每一个同胞身上重演。每思及此，陆钊辗转难眠。
　　然而陆钊空有一身本事，报国无门，既被褫夺公权，国民政府是万万不会再接纳他了，而就算他更名换姓去投军，如今国军已经西撤，四处都是日本兵，他孤身一人未必走得远。
　　在万疆云眼里，不知从哪天开始，陆钊就像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很快精神起来，话虽然还是很少，但眼看着就是换了个人。
　　一个清晨，陆钊敲开了万疆云的房门，微微笑着，礼貌地问：“疆云，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万疆云刚醒，脑子没转过来，挠着头发：“啊？”
　　陆钊垂下眼睫，复又看向他，目光温柔：“去新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