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98、番外六

　　出了苏州城，天色雨蒙蒙，一条长不见尽头的土道，路上偶有日本人的关卡，盘查过路百姓。
　　陆钊闷头往前走。
　　万疆云坐车跟着陆钊，时不时伸出脑袋喊一嗓子：“陆先生，累了就上来坐坐吧。”
　　陆钊不理他。陆钊身体是不太中用了，走出几里路，步子就有点虚。万疆云在车里喝着汽水，冰凉的汽水下肚，他打了个摆子，嘟囔了句：“真冷啊。”
　　下过雨的路泥泞不堪，陆钊头也不回，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两条裤腿沾满泥水，显得倔犟又可怜。
　　万疆云为了将就他，让司机把车开到了最慢，此时盯着他的背影，真恨不得一脚油门轰过去，溅这个家伙一身泥！
　　万疆云不知道的是，陆钊心里含着恨，他恨日本人，尤其恨青木柳。如今的青木柳，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纯真怯弱的小伙子了，现在他是奴役自己同胞的侵略者，七载国仇家恨，他成了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
　　万疆云坐在车上发愁，这么走下去肯定不行，要是给陆钊累死了，可咋跟青木柳交代呢？
　　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命令司机停车，跳下车门呱唧呱唧踩着泥泞追到陆钊身边。他估计陆钊是坐牢坐出了心病，打算给陆钊做个话疗。
　　他问清了陆钊的目的，陆钊要去上海。
　　万疆云失笑，淞沪会战上月刚刚结束，上海已告沦陷，昔日繁华地，如今早就成了一片废墟，这个时候去上海做什么？
　　陆钊虽然身无分文，却铁了心要去，没有路费搭不到车，他就打算走着去。
　　万疆云觉得这人简直执拗地可笑，狂妄到不知自己的斤两了，就他那个病恹恹随时倒毙的样子，还想徒步去上海？简直不自量力。
　　再说了，现在淞沪一带早成了皇军的地盘，陆钊这种一打眼就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家伙，冒冒失失闯过去，不让日本人当国军的逃兵一枪挑了才是怪事。
　　万疆云涎着脸问陆钊去上海做什么，或许他可以提供帮助。
　　陆钊不说。万疆云扯着他的肩膀，撒娇似的哄——得哄，不哄咋整，这是青木柳的心上人，再烦人也得拿他当活祖宗！
　　陆钊禁不住万疆云软磨硬泡，冷着脸告诉他，自己要去找林醉。
　　万疆云一听，哎哟，这题我会：“林醉不是七年前就死了吗？那时候报纸上都登啦！”
　　陆钊听他张嘴不会说个人话，烦躁地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心又开始突突。
　　“我去找他的坟，我要见他。”
　　这下换万疆云的心突突了，他拿不准陆钊这个“见”的意思，是说要去林醉坟前……殉情？那可万万使不得！陆钊死了，青木柳不得扒了他的皮吗！
　　不过幸好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陆钊的问题他有解：“陆先生，我劝您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陆钊的目光漠然地移到他脸上：“什么意思？”
　　万疆云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怎么措辞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然而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再怎么粉饰也没用。
　　“林醉没有墓。”他极目望向远方，不敢去看陆钊的表情，“我们打探过，他被处决之后，尸体无人认领，最后……被人套上麻袋扔进黄浦江了。”
　　“你说什么？！”
　　“您听得很清楚。”万疆云表示很抱歉，但事实如此。
　　陆钊身子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到泥坑里，他脸色煞白地抬起头，张了张嘴，突然伸手捂住，却捂不住一声痛苦的呜咽，隔了很久，他才颓然地低下头去，眼泪成串滴落在衣襟上，无声地痛哭。
　　他的蓦如，当真连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肯留下，这个混账王八蛋，不是说过死不了吗？怎么还死不见尸了呢？！
　　陆钊心绪激荡，感到喉头一阵腥甜苦咸，那种喘不上气的胸闷感又上来了，万疆云见他脸白如纸，紧忙叫来司机和随从把他往车上弄。
　　陆钊还想挣扎，仰头见漫天乌云仿佛成了墨染的黑绸布，劈头盖脑地铺下来，眼前忽地只剩一片漆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忽隐忽现，黑暗的尽头有一点光亮，朦朦的，像雪夜里的一盏烛光，他看到一条伶仃的影子站在光晕里。
　　是浑身水淋淋的林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