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97、番外五

　　在车上，陆钊与年轻人并坐后排，陆钊侧着脸，直勾勾地观察他。
　　年轻人长得很漂亮，细长眼，高鼻梁，嘴唇丰润，不言语时像神龛里高深莫测的菩萨，只是神情带了些孩子气，偶尔眼睛里光华一闪，出卖了他的天真。
　　“陆先生总盯着我做什么？”年轻人大方地歪头看过来，模样有些俏皮。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陆钊没有一丁点儿不好意思，他的眼神怎么形容呢，没有神采，既冷漠又温存，像在看一株草，一棵树，或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七年来，他看什么都是这样的眼神，“我觉得你很眼熟。”
　　年轻人爽朗地哈哈笑了，“陆先生，我们见过的，那时我还小。”
　　这么一说陆钊立刻想起来了，香取弦家中那惊鸿一瞥：“你是万疆云？”
　　少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打开车窗，让卷着冻雨的冷风灌进来，吹得原本白皙的脸愈发冷白：“不是……算是吧。”
　　陆钊收回目光，不关心他到底是谁，只关心自己要去哪：“青木柳让你带我去哪里？”
　　万疆云低头看了看表，挑眉看他，冷风中神采飞扬的一眼：“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陆先生想必……很思念自己的故乡吧？”
　　不必再往下说，陆钊已经猜到了：“青木柳要我去满洲？”接下来的话，他几乎有些不忍问出口，“他一个日本人，在满洲做什么？”
　　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第二天，陆钊偶然听到狱警闲聊议论，要来报纸一看，当场气得两眼发黑，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是心脏病又犯了。陆钊不记得自己入狱以来进了多少次医院，但那次让他刻骨铭心——他的白山黑水，他的父老乡亲，全都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原本他的身体很强壮，正年轻，虽然受过那么多枪伤、摔打，养一养，总也能恢复如初，连病根也没有落下。
　　直到民国十九年的冬天，在狱中看到林醉的死讯，他当时感到天旋地转，胸口一阵撕裂的绞痛，扶着床沿咯出几滩血，落在那几行触目惊心的铅字上，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了。
　　再醒来，医生告诉他，这病得上了没治，往后这辈子，它就算阴魂不散跟着你了。想开一些吧，年轻人，虽然暂时犯了事蹲几年大牢，好日子还在后头呐。
　　医生的话就像受了潮，在陆钊的脑海里飘飘忽忽，遥远的不真实感。三个月前，北平沦陷，这就是他们说的好日子吗？
　　万疆云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青木先生现在是满洲国经济部次长秘书，很受器重哦！要不是公务繁忙，他会亲自来接您。”
　　陆钊靠在座椅上，汽车颠簸着驶过苏州的大街小巷，他摸着自己左胸，有些隐隐滞涩，仿若血液里掺了冰棱子：“下车。”他突然用力拍打座椅，声嘶力竭地喊，“我要下车！”
　　万疆云有点诧异，这人脾气怎么如此古怪！不过他有心理准备，来之前青木柳交代过了，不论陆钊什么反应，顺着他由着他，静等他回心转意就是。
　　青木柳拿捏得很准，陆钊会去的。他已在大雪纷飞的新京备好了一切，豪宅，美酒，高官厚禄，等着他的陆会长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