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100、番外八

　　民国三十四年，长春。
　　青木柳永远记得，他张皇失措地冲进陆钊官邸那天，是八月九日的清晨。
　　那天陆钊休假，穿了件藏青色斜襟丝绸睡衣，松垮而慵懒，坐在挑空的客厅中央的长沙发上，对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愣神。
　　仆人给青木柳开了门，青木柳扑到陆钊腿边声嘶力竭地喊，苏联已经向日本国宣战了，平桢君，我们完了！完了！
　　早就知道了。陆钊听得皱了皱眉，他还是喜欢青木柳叫他陆哥，但是这些年来，就连他自己都学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又怎么能要求青木柳入乡随俗？这是殖民者的傲慢，顺从的应该是中国人。
　　然而，殖民者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青木柳走后的半个钟头里，陆钊亲手销毁了长久以来陪伴自己的那座电台，他发出的最后一封电报，送往延安。
　　来长春将近八载，陆钊从伪满中央保安局特务科行动顾问，一直做到军事部次长办公室主任，如履薄冰的每一步，都是在等这一天。
　　陆钊的上线，是通过当时保安局抓捕的一个□□间谍联系上的，那是个女人，公开身份是日语教师，她长得很有风情，蓬蓬的卷发让他想起死去多年的陆茵。
　　陆钊帮助她隐瞒身份，取得她的信任，通过她的信物联系上中□南满省委，给对方指定了一个密码本，承诺将在日后不定期向他们传递情报，几次情报得到验证后，对方给予了陆钊初步审慎的信任。
　　被□□组织指定与陆钊接头的人，陆钊连见都没见过，他们单线联系，所幸那人从未失联，即使在南满省委遭受重大打击以致基本停止活动的民国二十九年，他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络，后来对方去了延安，陆钊的消息便可直达□□的心脏。
　　对方问陆钊的代号，陆钊不假思索地回：水仙。
　　由是对方忍不住猜测，这或许是个常常在凌晨三点不睡觉的女人。
　　她孤身一人潜伏敌后，姓名不详，身份不详，年龄不详，只有日渐熟悉的发报手法和简洁果断的口吻。还有就是，这个神秘的女人大概很钟意李商隐——她最初指定的那本密码本，是民国十八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李义山诗集》。
　　后来出于保密需要，密码本每隔几个月便会更换，但换来换去，最终还是回到李义山头上，应该说她想象力匮乏呢，还是过于自信不会被识破呢？
　　但是这本暗藏玄机的诗集，确实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便利，“水仙”很少静默，甚至有种游刃有余的狂妄的自信，起初帮助他们预警特务科的抓捕镇压活动，到了中后期，竟能向他们传递诸如关东军在满洲作战部署之级别的信息，大大减轻了抗联在战斗中的伤亡。
　　遥远的电波那头，抄报人时常放下笔遐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待欲有再深一步的接触，却又会遭到拒绝。
　　长期的作息不规律，陆钊的眼眶常年发青，但在关东军高层眼里，这是很正常的，平桢君时常去“新天地”寻欢作乐，据说男女不拒，当然只是传闻，但青木君听到流言就眼红，常常气得在办公室摔东西。
　　寒来暑往春复秋，至于这长达八年的岁月，陆钊如何在满洲这片土地上周旋求存，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如今，远东反法西斯战况已经明朗，侵略者日薄西山，陆钊终算是不辱使命，无愧于故土，无愧于林醉的亡魂。
　　他选择了彻底静默。
　　满洲国是一条正在沉入深渊的破船，陆钊作为外人眼中的国民党叛徒，伪满大汉奸，必将与这条船的命运绑在一起，这是他亲手枪杀了十数个反满抗日分子作为取得关东军信任的投名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所以当青木柳慌慌张张地来，又失魂落魄地去，被似乎立马就会神兵天降的苏联人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时，陆钊甚至觉得有点滑稽。
　　陆钊一点都不想跑，有生之年，他还是想回到上海去，无论以什么名义。
　　青木柳走后不久，新京便遭到了空袭，在尖声长啸的空袭警报中，在尘埃四起的爆炸硝烟里，陆钊敲完最后一个电键，他的告别变成密码，化成电波，消失在初秋澄澈的长空中：
　　“鲤鱼同志，胜利已成定局，吾使命圆满，自此休眠，后会无期。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