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92、第 92 章（完）

　　陆钊在监狱呆到第七天，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探监的人，贺雄飞。
　　据贺雄飞说，顾胜昌交代了□□党在南京、上海的所有地下联络站，但全部□□人员均已转移，资料尽毁，调查科抓捕行动一无所获。
　　陆钊坐在稻草散乱的水泥地上，靠着栏杆，抽着贺雄飞给的烟，享受了片刻的快活滋味，问：“贺兄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当然不是。
　　贺雄飞带来了两个坏消息，第一个，段崇光三天前在南京病逝，死得很突然，但也不算多么出人意料，毕竟贺雄飞听在南京的舅舅提过，最近段崇光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
　　陆钊听罢，闷头沉默了半晌，当着贺雄飞的面，他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烟没再抽一口，烟丝兀自燃烧着，直至烧到手指，陆钊犹在愣愣地发呆，还是贺雄飞眼疾手快，伸手穿过栏杆一把夺了下来。
　　见陆钊这副模样，第二个消息，贺雄飞实在有些不忍说，但他觉得陆钊有权利知道，再不知道，或许就晚了。
　　七天前，陆钊被捕的当天晚上，林醉在镇江城内的一家中药铺里被逮捕，究其原因，原本接应林醉的同志临时叛变，用五百块大洋把他卖给了调查科。
　　陆钊还没从段崇光的死讯中缓过来，听到林醉被捕，他几乎立刻从地上弹起来，抓着栏杆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蓦如他……”
　　贺雄飞不能理解他和林醉的感情，但十分能理解他的心情，肃穆地点头：“是的，陆兄。”
　　陆钊痛苦地大叫一声，抓着栏杆疯了般拼命摇晃，带着哭腔：“你们怎么能对他动手，他身上有伤啊！”
　　不用细想，林醉被绑在刑架上严刑拷打的画面，立刻闯进了陆钊的脑海，蓦如带着枪伤，能熬过调查科的酷刑吗？就算能熬过，以他的性情，他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陆钊不想示弱，可是眼睛不听使唤，泪水断了线地往下淌，他无声地痛哭，模糊泪光中，他仿佛看见了一只精致的泡沫在狂风中颤抖。就要破碎了，他的泡沫，他的美梦。
　　正如故事开始时，陆钊从贺雄飞口中了解到林醉的过往。今日，他仍是从贺雄飞这里知道林醉被捕时的情况。
　　当时，林醉孤身一人，靠在药铺二楼的沙发上，手边没有枪，只有一个搪瓷托盘，几卷纱布，还有一把用来挑出腹中子弹的尖刀，沾着血。
　　小颜带人冲进去的时候，林醉满头虚汗，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他就那么仰着，举刀对准自己的脖子，打算特务靠近他便一刀子扎下去。
　　但是，经过小颜的劝说，林醉最终把刀放下了。
　　你知道小颜怎么劝他的吗？
　　小颜说，陆钊已经被抓了，你要是乖乖跟我们走，他没准还有救，你要是死了，他就等着被治个通共的死罪吧！
　　小颜没想到这话真管用，林醉当真束手就擒。林醉说，我可以跟你们走，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小颜冷笑，话别说得太早。
　　林醉被带回了上海，关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也就是龙华监狱，他曾经无数同志慷慨赴死的地方。
　　陆钊听得周身犯冷，心如刀绞，过了很久，冷不丁问贺雄飞：“你见过他了？”
　　贺雄飞担忧地看着陆钊，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帮我救救他！需要多少钱我都有，你拿去疏通打点，求你帮我把他救出去！贺兄，求你念在咱俩的交情份上……对了，他以前……他以前不是你的排长吗，也念在……念在你俩……曾经是战友，求你救救他！”陆钊抓住贺雄飞的衣摆，像抓一根救命稻草，嘴里神经质般地不停重复哀求，绝望得给贺雄飞跪了下去。他走投无路了。
　　“他给你……”贺雄飞不知怎的眼睛有点酸，手也有点不听使唤，半天才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他给你写了信。”
　　陆钊猛然抬头，惊诧地看向贺雄飞手里的信封。
　　贺雄飞把信递进去，补充道，“他托小颜转交的。”
　　陆钊一把抓过，激动得两手打哆嗦，他急切地打开信封，取出那张薄薄的纸，展开捧在手里。
　　是林醉的字迹。信里一首七言，寥寥几句：
　　“世间黑白不相伦，君入台阁我作尘。他年若得清平日，春信一枝祭孤坟。”
　　陆钊翻来覆去地看，没有多余的字。
　　这是一封绝交书。迷茫了片刻，陆钊突然明白了，他参透了。
　　林醉是想跟他好好道个别的，但在严密监视之下，林醉不敢坦明心意。
　　这封信写不好，稍有差池，就是陆钊的催命符。
　　可是如果不写，自己这一生不会带着遗憾结束吗？
　　那就把所有遗憾和爱意，都留在这几行诗里吧。他能读懂的。
　　再见，平桢。

　　<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