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69、第 69 章

　　林醉站直了身子，很深很重地望了陆钊一眼，眉头蹙了下，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默然转身走向晦暗的走廊。
　　陆钊就这么挺着，没有坐起来，更没看他，两眼发直地盯着吊顶灯，灯光刺入他的眼睛，让他鼻子发酸，眼球胀痛，莫名有股流泪的冲动。
　　听脚步声渐行渐远了，他竭力打消追出去的念头，狠狠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拉过被子一头蒙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这夜的梦出奇地安静，没有林醉，只有一栋小洋楼，红瓦白墙，掩映在郁郁葱葱的芭蕉林中。门前有个院子，种满了玫瑰，烂漫的一片红，楼后是无边无际的果树林。天很蓝，云朵绵软可爱，阳光泼洒下来，清澈而热烈。
　　他在梦里起码年轻了十岁吧，他从一个奇异的角度，看到梦中的自己欢快地穿过院子，去敲那扇紧闭的大门。
　　少年陆钊敲得很卖力，但梦里没有声音，他张嘴大声喊叫，仍没有声音。热带的风带着潮湿的暖意，吹过树梢时，没有声音。斑斓的鸟儿在檐廊的笼中啁啾歌唱，拍动翅膀时，也没有声音。
　　他一时仿佛沉在水里，又似乎浮在天上，空气中荡漾着水的波纹，白云从天边飘落下来，落到半空，骤然散做纷飞的羽毛，丝丝缕缕，零零星星，洒在玫瑰带露的花瓣上，化作晶莹的雪粒。阳光暖一点，呼吸重一点，就化了，淌到地上，却不渗进泥土，就那么酱着，一大滩一大滩夺目的红色。
　　门里是谁呢？久扣不开。陆钊明知听不见，仍把耳朵贴上去。
　　他听到无边无垠的一片黑，有些若隐若现的微茫光点，白的，红的，渐渐清晰，渐渐明朗，突然，像余烬的一点残红迸发出炫目光芒，一阵声嘶力竭的喧嚣如潮涌般冲向他的耳膜。
　　吵闹声中，陆钊猛然睁眼，这时天刚蒙蒙亮，宿醉的头疼如期而至，他顾不得多想，闷头从衣柜中翻出件衣服，边套边往楼下走。
　　楼下客厅聚了好些人，打眼一看，都是些衣冠楚楚的老板，日商，还有几个商会里的骨干，大多在过往酒局上见过。陆钊了解这些人，平日要脸要貌，是群喝人血都要用吸管的斯文禽兽，此时闹得不可开交，想必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大事。
　　果然，看到他出现，客厅里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他，有人高喊：“平桢君，商会を代表して政府と協議してください！”
　　“陸会長、工場で暴動が発生しました。すぐに私たちの利益を守ってください。”
　　陆钊眉毛拧成一团，烦躁地摆手：“听不懂。”
　　青木柳急得满头是汗，一边安抚气急败坏的日商老板们，一边快步走向陆钊，凑在他耳边说：“小沙渡的纱厂发生暴动了，就在今天凌晨。”
　　陆钊盯着面前攒动的人头，戴帽子的，花白头发的，剃板寸的，秃顶的，各式各样的头颅，晃得他心烦意乱，神情却没有丁点儿意外：“一猜就是，但他们找我做什么？”
　　青木柳说明了这些人的来意，他们要陆钊出面跟国民政府接洽谈判，代表日商纱厂要求政府出面摆平此事，最大限度保障日商的利益，并且协调政府收回加征棉纱税的成命，陆钊听得好笑：“找他们大使去，我出面有屁用！”
　　陆钊才不想趟这浑水，他的辞呈都写好了，打算今天一早就交，临了充个冤大头帮小日本当发言人，傻子才这么干。
　　他把自己置身事外，不愿多废话：“告诉他们，我今天就提辞呈，别找我，不好使。”
　　青木柳面露难色，但还是把这个意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在场众人，老板们听完就炸了锅了，叽里呱啦地交头接耳一阵，有个矮胖中年男人站出来，用蹩脚的中国话喊：“陆会长，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在……在其位谋其事，您今天不出面解决，要是酿成流血事件，吃亏的还是你们中国人！”
　　陆钊挑眉俯视他，没好气地扬了扬下巴：“你威胁谁呢？”
　　青木柳见缝插针：“会长，听说那边闹得很厉害，恐怕不是简单的抗议，听说背后……”他的声音低下来，嘀咕了一段旁人听不到的话，然后提醒道，“不只有工人，还有几所大学的学生。军警和租界巡捕都去了。”
　　蓦地，陆钊脑海中闪现出一个穿学生装的身影，他敏感地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危险气息，这才开始上心，拉着青木柳侧身问：“晚上林醉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他去哪儿？”
　　青木柳望着他，似懂非懂：“没有，会长您是说……”
　　陆钊看他那副乖巧的样儿，想起昨晚的一些片段，忽地有点臊，不自然地板了板脸，回身上楼：“叫他们先回去，我待会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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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有情世界不过是梦幻泡影”，《酥油花》里这句话在脑子里萦绕了好多天，又想起《霸王别姬》里那句“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 转眼消百岁光阴”，所以有了陆钊这个梦境。人间的情爱，说坚牢，山盟海誓情比金坚，说脆弱，又如镜花水月一点即破。大概一切恨爱恩仇，都逃不出一个“情”字纠缠。
陆钊：我就做个梦而已，你废话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