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3、第 3 章

　　新开的莎乐美戏院，黑漆漆的放映厅。陆钊摸索着找到座位，把自己堆到座椅上时，已经冻麻了。他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等电影开场。
　　今晚的片子叫《孽海情天》，翻拍自几年前大红大紫的一部《碧血情天》，陆钊有印象，他那时在天津看过，一度被那个叫林怡的男演员迷得天旋地转，茶饭不思。
　　想起不堪的追星往事，陆队长在黑暗中不禁老脸一红。
　　这天的电影院坐满了人，基本都是成双成对的，可电影开场了十分钟，陆钊身边的位置还空着。
　　陆钊本来没注意，直到有个长衫男子弯腰从面前走过，坐到了身边。陆钊瘫在座椅上，转着眼珠子打量了他一圈，黑黢黢看不清脸，但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香味儿，另外，声音还算好听，有点似曾相识。
　　他低声说：“先生，借个光。”
　　陆钊勉强地收了收大马金刀的两条长腿。
　　电影情节还算过得去，主角换了人，早就不是那个梦中情人了，陆钊兴趣寥寥，觉得唯一可算称道的，是那个出场不到两分钟就被乱枪打死的小龙套。
　　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瘦削的脸，俊俏的五官，戏里演的是个落魄的马仔，效果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儿。尤其是那对善睐的、与气质相悖的桃花眼，隔着银幕不经意扫了一眼观众，陆钊便觉得自己受到了勾引。
　　黑白的银幕，衬得他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在浊重的灰色世界里，清新得像一阵雨后春风。
　　陆钊不自觉地摸着嘴唇，自言自语道：“长这么漂亮，居然跑龙套，真是暴殄天物。”
　　等到电影散场，观众陆陆续续走光了，陆钊聚精会神地看完最后一行字幕，失望地嘀咕：“这么惨，连个名字都不配有？”
　　听见身边的长衫先生问他：“您找谁？”
　　陆钊略感烦躁地转过头，心说我找谁跟你有什么……
　　目光正对上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陆钊心下吃了一惊，当即伸手要去拔枪，对方的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威胁道:“不要动，小心走火。”
　　也算见过不少大场面的陆钊很快冷静下来，低头紧了紧衣领，问：“哪条道的，想要什么？”
　　男子却摘下礼帽粲然一笑：“陆哥，你可比以前稳重多了，枪抵着脑袋也面不改色呀！”
　　陆钊眼睛微微一亮，“你是……令浦？”然后骤然大放光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费令浦大名费胜，是陆钊少年时的玩伴，那时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后来去了法兰西留学，算来也有十来年没见了。陆钊高兴地问：“你这是学成归来了？”说着瞄了一眼他往回收的枪，一把漂亮的花口撸子，有没有实弹不知道，但枪的确是真家伙，绝非摆设，“莫不是弃文从武了吧？”
　　费令浦立即装出害怕的样子：“陆哥，快收起你的职业习惯，被你怀疑到头上，可是要倒大霉的。”
　　“我什么也没说，你心虚什么？”陆钊挑起嘴角，拿审视的目光扫他。
　　“听说你现在是25号的中流砥柱，可别拿我开涮了，那地方让人闻风丧胆呐！我说，咱们找个地方喝一杯？”
　　“没问题啊，问题是——这么巧，你在等我？”
　　熟人的酒不见得不是鸿门宴，干这行久了的陆钊心里还是有分寸的。煌煌大上海，那么多家电影院，那么多个座位，怎么偏偏如此凑巧，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恰好坐到了自己身边？
　　费令浦也是有点脾气的，见陆钊真是在怀疑他，不高兴了：“我可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这家电影院我开的，你要来，我能赶你走吗。”
　　陆钊点起一支大前门，递给他一支，费令浦摆摆手，见陆钊眼含笑意，没说什么，又神秘兮兮地凑过去，贴着耳朵问：“陆哥，你刚才看上了谁，跟兄弟说，兄弟给你想办法。”
　　陆钊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口，喷出一团凌乱的烟雾：“什么意思？”
　　费令浦推了他一把：“别装了，是不是那个被打成筛子的小子，就是长得挺俊那个。”
　　陆钊觉得费令浦比他更适合干审讯，不用审，一打眼对方的心思全让他看透了，于是也不再藏着：“啊，是，就是觉得……长得挺好骗，哦不，挺好看的。”
　　“陆哥，这不像你啊，咋看上个小子还打磕巴呢！”费令浦不怀好意地笑。陆钊觉得，费令浦这人变了，少年时看到女孩就会脸红，现在变得除了皮囊他都快不认得了。
　　戏院二楼是个酒馆，也是费令浦的产业。他带着陆钊上二楼，找了个僻静的包厢，拿出最名贵的洋酒，摆出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他给陆钊满上，两杯下肚就有点放飞自我，掏心掏肺地说：“哥，兄弟在国外吃了不少苦头，这些年，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兄弟刚回国创业，上海滩不好混，哥哥千万关照点。”
　　陆钊笑模笑样地端起酒杯，“好说，现在这个世道，只要兄弟别误入歧路，前途还是很光明的嘛！”跟费令浦的酒杯碰了下，一饮而尽，“看在这好酒的份上，即便落到25号手里，有哥在，也能保你没有痛苦。”
　　费令浦笑得问心无愧，又给陆钊满上，吹捧他：“陆哥说的是，我们从商的就是混口饭吃，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肯定不给哥找麻烦！”
　　陆钊让他灌得有点迷了，开始胡说八道：“这就对了！孔夫子都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干我们这行的，难道有杀人的爱好吗？不对，这叫以刑去刑，方得天下太平。”
　　“是是是，陆哥真高见！”费令浦拍着马屁，远远瞅见戏院经理带了个人走过来，用脚轻轻踢了一下陆钊的皮鞋，挤眉弄眼道，“陆哥，你回头看看谁来了。”
　　陆钊醉眼朦胧地一回头，在暧昧的吊灯光晕里，眼里仿佛蒙了层雾，看不清，只见两条影子往这边慢慢地走。后边那个白色身影，走得尤其磨蹭，垂着头，像一支打蔫儿的白桔梗。
　　陆钊心里有点明白了，却还要装一装，收回目光望向费令浦：“你说谁啊？”
　　费令浦高深莫测地一笑：“兄弟够仗义吧，把他从那块布上拽下来了，送给你。”
　　“扯淡！”陆钊笑骂，心里却疑窦丛生，费令浦正要说什么，经理拽着人走到跟前，鞠了个躬说人已带到，然后就识相地溜了。
　　费令浦起身拉过那个白色西装青年的手，热情地给陆钊介绍：“陆哥，这是林醉，刚才你看的那部片子，我投资的，他的处女作。”转过脸告诉林醉，“这是陆钊，我的好哥们，职业就不说了，反正咱都惹不起就对了，哈哈！”
　　这个叫林醉的年轻人，真人比电影里更漂亮，看着嫩得出水，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头发一丝不苟，雪白的瓜子脸，眼睛清亮，睫毛长而密，被蜂蜜浇灌过似的，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仔细看去，像是尚未干透的眼泪。
　　委委屈屈的，有点我见犹怜的意思。陆钊的醉意消散了几分，绅士地伸出手，怕惊了兔子似的轻声问好：“林先生，幸会。”
　　林醉也伸出右手，陆钊紧紧握着，食指指腹摩挲着他的虎口，温凉柔软的一只手，皮肤很好，没有茧子。
　　他说：“陆……陆先生好。”
　　好字说完，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林醉局促地低着头，目光游离着不知往哪里放。费令浦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拽着林醉坐下：“来陪哥俩喝一杯，喝高兴了，下部电影的男主角就是你！”
　　林醉有些不敢相信地抬头看他，磕磕绊绊地说：“费少，您……您说的……是真的？”
　　“当然，你难道不想红遍上海滩吗？告诉你，混这个圈子，会做戏是其次，首要是会做人！”费令浦搂着林醉坐下，在他耳边用陆钊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天这部戏的主角，你觉得他演技很好吗？未必，但人家会做人，所以你得学着点。”
　　林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怯生生地把手伸向酒瓶，要给费令浦斟酒，费令浦跟陆钊对视一眼，苦笑了下，笑他不开窍：“行了，我不用你管，你去给陆哥满上，陆哥是我好兄弟，他高兴了，我就高兴。”
　　林醉在陆钊的目光里慢慢站起来，看了看费令浦，又看了看陆钊，迟疑着：“费少……”
　　费令浦不耐烦地推他一把：“出息！”
　　陆钊不动声色地抽着烟，在心里盘算着这两人的关系，扪心自问，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干，却像个恃强凌弱的大灰狼。
　　林醉真是个绣花枕头，费令浦一凶他，他的眼眶就红了。陆钊呵呵笑着打圆场：“令浦，看你把人欺负的，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啊。”冲林醉招手，“过来，小兄弟，陆哥保护你。”
　　于是林醉大着胆子坐到了陆钊身边，在缭绕的烟雾中，陆钊问他：“多大了？”
　　“十九。”
　　果不其然，于是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的陆队长油然而生一种岁月沧桑感：“老家哪里的？”
　　林醉依旧低着头，脸颊绯红:“扬州。”
　　“听口音可不像。”陆钊似笑非笑地去揩他眼角的一抹泪光，肌肤接触时，林醉打了个抖，“陆先生……”
　　“会抽烟吗？”
　　林醉摇了摇头，陆钊就把自己叼着的烟递给他，“我教你。”林醉盯着那个湿润的烟嘴儿，露出一种羞怯的慌乱，又把求助的眼光投向费令浦。
　　费令浦看戏似的看着他俩，微微摇头，显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容。
　　林醉没招了，刚要伸手去接，陆钊改主意了，夹着烟放回自己嘴里，狠狠吸一口，下一秒猛地拉过林醉压在怀里，对着他的嘴亲了下去，把呛人的烟雾度到他的肺里。
　　林醉哪经过这个，被这口烟呛得差点被闭过气去，挣扎着去推他，没推开，反倒被陆钊捏住了腕子。林醉咳得惊天动地，狼狈地委顿在陆钊怀里，闻着他白衬衣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就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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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定期更新~憋不出大纲，或许每个角色都有他自己的命运，写着写着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