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大厦》千字不卡

11、明信片

　　隐藏在巷子里的酒吧欢呼热闹了一晚，在零点过后终于打开大门，送走了第一批客人。

　　楚世溪明天还有婚礼，虽然取消了接亲，但敬茶之类的仪式也要早起。陈近水也该回去了，她早上六点就得走，再不睡明天可能会猝死在实验室。
　　还有几位不那么爱狂欢趴的朋友，跟大家道别后一同回酒店。

　　陈音佳本来也要走的。
　　零点过后的午夜场是那群疯女人们的主场，她稍显逊色，而且酒精和生物钟也很难让她保持清醒。

　　不过没走成，Daisy把她留下来了。

　　酒吧二楼有个露台，墙上挂着壁灯，皎白的光透过玻璃盏花纹，在露台上投射出花的形状。

　　陈音佳已经喝晕了，脸颊发热，她解开两颗扣子，手臂搭到栏杆上，撑着下巴。

　　Daisy在她旁边：“你们的关系让人羡慕。”

　　陈音佳说话比平时慢了些，有点醉意：“我们认识了17年。她像我的家人。”

　　“嗯哼，你们确实是。”

　　陈音佳转头，跟她对视了一会，笑着：“What？”
　　叫她来总不会就是说这个的。

　　Daisy没有正面回答：“我想我找到了一个属于你的东西。”

　　陈音佳不太想开口，只是看着她，示意继续说。

　　“我回到姥姥家居住时，发现了这个。”Daisy两指夹着一张明信片，递过来，“这张明信片来自你吗？”

　　昏暗的光线下，陈音佳接过来试图辨认，但脑细胞都醉了，只是迟钝地觉得图案眼熟。

　　“是，或许来自我？”她说。

　　Daisy意味深长地笑着：“那么我不认为它属于我。”

　　陈音佳的大脑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动作已经同时进行，将明信片翻过来。

　　壁灯的光足够亮，让她看清上面熟悉的字迹。

　　[本来想约你在天台告白的，但是今天下雨了。
　　所以送你一张明信片吧。
　　——陈]

　　Daisy笑道：“我不知道谁应该是那位幸运儿，但我肯定这不是为我准备的。”

　　“……”
　　拿着明信片的女人低头看了好几秒。

　　很多事陈音佳不是忘了，只是经历了太多，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刻意去想就不会一直记得。
　　而此刻，记忆蓦然回笼。

　　酒醒了一小半。

　　一种久违的、为曾经的自己感到尴尬的情绪涌上来，同时还有一点对时间流逝的感慨。

　　陈音佳轻笑出声。
　　“Daisy.”

　　Daisy拍拍她的肩，给了她一个‘我懂的’眼神：“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陈音佳笑了，手腕抵住额头：“好的，拜托，请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

　　“Jesus.”陈音佳还是觉得好笑，“你怎么得到它的？”

　　“我不知道。”Daisy摊手，“它在我中学的书籍里，那些本应该被扔掉的书。我姥姥将它们留了下来，然后她发现了它。”

　　陈音佳盖住了半张脸：“所以这意味着你的家人都看过了？”

　　“放轻松，只有我姥姥和我。”

　　“天啊……”

　　陈音佳觉得很搞笑，但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了Daisy。
　　这个混血女人似乎对原本的收信人感兴趣，但陈音佳没有说，于是她也很贴心地没有追问对方是谁。

　　陈音佳的目光再次落在这张明信片上，反复仔细打量。

　　过去了八年，当初她的字迹比现在潦草些，连笔写得很酷，可不如现在成熟圆滑。
　　明信片的白底经过时间消磨透出灰色，但因为一直没被发现，它看起来并不老旧，连边角也是锋利的。

　　陈音佳一直以为是目睹她放明信片的赵望拿走了。

　　姜江说他没见过，那就是真的没见过。
　　他不会在这种事上跟她说谎。
　　所以明信片当时要么是被拿走了，要么就是意外丢了。

　　怎么，原来还真是不小心丢了吗。
　　她好像是误会赵望了。

　　陈音佳想笑。

　　醉酒的脑子不清醒，也不愿意去深究这张明信片当初的轨迹，只觉得是缘分。
　　兜兜转转，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东西，现在回到她自己手里了。

　　随便吧，也挺好。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意外。

　　……

　　六月二十二日，这场婚礼很盛大。

　　酒店差不多被包下了。
　　从电梯出来就是蓝白色花朵覆盖的迎宾通道。

　　道路两侧都是气球和蓝白色冰淇淋玫瑰，城堡样迎宾立牌，序厅里设计优雅的甜品桌中央有一个巨型城堡翻糖蛋糕，流水装置点缀水钻和蓝紫玫瑰，以及围绕在城堡周围的南瓜车造型蛋糕。
　　像是梦幻甜美的一场梦。

　　陈音佳跟熟悉的人笑着打过招呼，准备去新娘休息室看一眼，被人叫住。

　　“音佳。”

　　陈音佳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人走过来，撸起来的袖子能让人看到壮实的小臂，下盘很稳。
　　在陈音佳身边的保镖不由提起了几分注意。

　　陈音佳倒是笑起来：“你也来了。”
　　她转头，向保镖小姐介绍道：“这是世溪以前的保镖姐姐。”

　　两位保镖简单认识了一下，握了手。

　　那位女人道：“叫我老范就行，大家都这么叫的。”
　　保镖挑眉：“听说过，你很有名。”
　　老范笑起来。

　　老范性格豪爽，跟楚世溪和陈音佳关系都很好。照顾她们从六年级到高二，是她们身边时间最长的一位保镖，几乎是看着她们长大的。
　　老范现在也快五十了，看到当初两个小女生现在都长大，一个还要结婚，不由有些感慨。

　　她道：“以前还载你们半夜去看星星，那时候真是折腾。”

　　现任保镖小姐感兴趣：“什么时候？”

　　“高中。”老范记忆力很好，记得这两个姑娘那时候有多麻烦。

　　“她们那时候军训，基地靠海，两个大小姐晚上突发奇想要去海边看星星，翻墙出来还差点被抓。”
　　老范现在想起来还啧声。

　　保镖笑了声：“确实像她能干出来的事。”

　　陈音佳手肘怼了她一下：“什么时候你也载我去海边看星星？”

　　“我哪里敢载你啊。”保镖轻哂回了一句，然后向老范解释，“她车技比我好。”

　　老范也不意外，笑道：“她家做这个的嘛，小时候玩的都是车模型，摸车早，胆子大得很。”

　　三人说着话，有个年轻男人过来。

　　陈音佳认识，对方是梁云海的司机。
　　以两家的邻居关系，王漫云和梁云海必然会出席今天婚礼的。

　　年轻男人道：“音佳，梁总找你，在宴厅。”

　　陈音佳点了点头，让两位保镖继续。
　　“没事，你们聊吧。”她说，“我就在里面，不乱走。”

　　宴厅里已经有不少人。

　　这里的布置比外面更加奢侈，宴厅前方的大楼梯两侧布满玫瑰路引，空中的城堡泡雕和水晶灯也被鲜花包围。每张桌子上都有新鲜玫瑰，椅子上放着定制伴手礼。

　　调制鸡尾酒的长桌前，王漫云和梁云海正在跟一个女人聊天。

　　王漫云先注意到陈音佳，朝她招手：“音佳，来。”

　　“这是周太太，你楚阿姨的朋友，特意过来参加婚礼的。”王漫云介绍道。

　　这位周太太穿着轻礼服，香槟色连衣裙到小腿，高跟鞋配手包，看得出是个很讲究的人。

　　陈音佳先微微点头：“阿姨好。”

　　“经常听你爸爸提起你，没想到长得这么漂亮。”周太太先夸了一通，“听说你是首美毕业的？”

　　首美是首都大学美术学院的简称，这个叫法很少从外人口中说出来。

　　陈音佳笑道：“嗯，您知道？”

　　“听你爸爸说的。”周太太道，“我以前就在那里读本科，学的是艺术史。”

　　陈音佳莞尔：“难怪了，我说一看您就气质好。”

　　周太太笑得抬手掩嘴：“还是你们年轻人会夸。”

　　梁云海被王漫云搭着手臂，虽然在妻子身边凸显了他的年长，但气质仍然从容儒雅，可谓是年过半百风韵犹存。

　　他说：“她就是会说话，忽悠得人找不着北。”

　　周太太：“我们这个年纪图什么，不就图个孩子嘴甜，让人高兴。”

　　三位长辈说笑了几句，梁云海终于对她道：“这位阿姨的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也是首都美院毕业的。”

　　周太太笑道：“对，他是油画专业，现在在巴黎读研。”

　　陈音佳微顿，看见这位阿姨眼里的笑意。

　　“那好难得。”陈音佳也笑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学院，这也算是子承母业了。”

　　周太太看着她笑：“确实会有些情感联系，但还不算什么子承母业。他爸爸也是美术学院的老师，说不定你还认识呢。”

　　陈音佳大概知道这位周太太的周是哪个周了。

　　跟她同龄、本科首美现在在巴黎读研、老爸是美院老师的人，她刚巧认识一个，挺有背景。
　　难怪梁云海一副想卖女儿的样子。

　　陈音佳没打算就这个话题多聊，巧的是，这位阿姨似乎也没有非要聊这个话题的意思。
　　她们扯天扯地甚至扯到酒店门口挂的那副莫奈仿制画，在梁云海要把话题拉回来时，陈音佳借口告辞。

　　今天来参加婚礼的大多都是新人双方的社会人脉。
　　这场婚姻目的就是利益，楚世溪跟对方也没感情，自然不会用心，连伴娘伴郎都是随便找的三四个。
　　还是双方家长操了点心，以免婚宴现场太随意，掉面子。

　　陈音佳遇见了几位曾在工作上有交际的老总，聊了会天。
　　等管弦乐队暖场结束后，大家陆续落座，宴厅门缓缓关上。

　　男主持人用娓娓道来的语调开场，在现场表演的钢琴声中，大家礼貌地保持了安静，安静地刷手机。
　　在千篇一律的流程里，新郎上场，接着新娘出场。

　　楚世溪是从楼梯上下来的。
　　全场灯光聚焦，两米多的大拖尾，头纱长长地落下，隐入婚纱拖尾里。
　　头纱和不露肩长袖遮住了她的背肌，所有人都看着平时雷厉风行的楚姐裹在婚纱里，慢慢走下楼梯。

　　交换戒指时，掌声和同龄人的起哄响彻宴厅，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

　　没等接下来的仪式结束，陈音佳提前离席。

　　酒店一楼有个咖啡厅提供休闲区域，陈音佳点了杯果汁，跟保镖坐在角落玩手机。

　　陈音佳给朋友们的ins动态点赞时，听见保镖低声叫她，让她回头。

　　陈音佳抬眼，看见已经走到她们桌边的姜江。

　　姜江问：“怎么在这里？”

　　陈音佳意外地笑了下：“我才想问你。”

　　“办公室的人找不到文件来问我。”他道，“出来接了个电话。”

　　“姜总很忙啊。”

　　她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弄得姜江笑了下。

　　他也道：“嗯，肯定不如你现在悠闲。”

　　两人都笑了。

　　保镖见她们要聊，便说去给陈音佳拿果汁，起身让位置。

　　保镖走后，对面位置空下，陈音佳抬手示意：“坐。”

　　她现在看起来很有时间聊天了，而且还有心情。

　　姜江在她对面坐下：“我以为你今天会当伴娘。”

　　“伴娘太累了。”陈音佳笑着摇摇头，“我们都不喜欢婚礼，就不为这种仪式浪费精力了。”

　　“不喜欢婚礼？”

　　陈音佳给了个更肯定的回答：“很讨厌。”

　　姜江第一次知道她们对婚礼是这种态度，笑了下：“那今天真是辛苦她了。”

　　“是很辛苦。”陈音佳撑着下巴，“你刚刚看到她出场了吗？”

　　“当然。”

　　陈音佳：“那种拖尾婚纱很沉的，踩到还容易摔。她走那么慢不是安排，是因为走快了容易把自己带走滚下去。”

　　姜江好笑：“那为什么不换种婚纱？”

　　“楚阿姨和李畅妈妈都觉得这个好看。”

　　姜江：“但是它容易摔？”

　　陈音佳看着他：“但是它好看。”

　　陈音佳的眼睛是一双天生笑眼，很多时候眼睛都是弯弯的，里面像落了星星的湖，亮亮的。

　　姜江毫无防备地掉进去，却看见湖面下的沉寂。
　　她在笑着，但并不高兴。

　　对视片刻，姜江率先移开视线，尽量自然道：“那难怪你讨厌了。”

　　陈音佳反倒愣了下，然后突然笑出声。
　　这次是真的笑了。

　　她说：“你敢想象世溪当家庭主妇的画面吗。”

　　姜江定了定心，笑道：“那楚姐会跟李畅打起来。”

　　陈音佳：“而且她估计还能赢。”

　　那画面太美了，实在不敢想。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笑着笑着，陈音佳没有再提起新的话题。

　　她不再说话，姜江看过去，见她垂下眼，像是在想什么。
　　女人眼睫落下阴影，顿时多了几分沉郁。

　　姜江突然意识到，楚世溪结婚，陈音佳似乎是有些抗拒的。

　　仪式时不在现场，或许也是因为不想看到楚世溪的婚礼。
　　可是为什么。

　　姜江微微皱眉：“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什么？”
　　陈音佳思绪飞散，一时间没有跟上他的问题。

　　她下意识抬眼，才在他的眼神里反应过来，笑起来。
　　“不是，当然不是。”

　　她笑：“想什么呢，那可是楚世溪。”

　　楚世溪才不会去当家庭主妇。

　　……

　　陈音佳当时其实在想，那天在光映跟金娴她们聊的继承家业的话题。

　　很多人不愿意甚至没想过继承家业，因为她们不需要为了已经足够多的钱去奋斗。
　　部分人觉得谈钱太俗，更想成就自我。而另一部分人，或许是觉得，如果可以躺平花钱，那为什么要努力？

　　楚阿姨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她坐得高，更明白这个社会的女人往上走有多辛苦。所以她不理解楚世溪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那些圈子已经被他们长久霸占形成了潜规则，他们进场的阻力会比女人小，那么就交给表哥和弟弟去做，她只管享受，不好吗？

　　可是，吃分红放弃管理权，就意味着接受可能失权被背刺的风险。
　　这点风险在足够多的钱面前不算什么，但如果这个风险被人为放大了呢？
　　楚世溪要怎么信任她的表哥，或者她那位继父教养的弟弟？

　　楚世溪刚毕业就进了自家企业，楚阿姨叮嘱副总照顾她，跟对表哥的严格完全不同。
　　别人家继承企业的孩子会被带去各种商务，转移人脉整合资源，而楚世溪刚开始时完全靠自己。
　　她甚至没有试错的成本，因为她到了结婚的年纪。

　　三年前的圣诞节假期，楚世溪电话都没打就飞到波士顿找陈音佳，直接把她拉上去冰岛的飞机。
　　好像是因为楚阿姨给她安排了一场相亲，母女俩吵了一架。

　　人要怎么对待爱却又没有那么爱孩子的家长呢？

　　比起周围那些私生子层出不穷、或者干脆不存在婚生子的多偶家庭，像楚世溪这样，曾经和妈妈相依为命的人，应该会更难想通才对。

　　楚世溪只是找陈音佳去冰岛看了一晚的星星，吹了几个小时的风，什么都没跟她说。

　　那时的楚世溪沉默而凌厉，像雪原上独行的北极狼。

　　陈音佳一直觉得挺神奇。
　　也有点佩服她。
　　楚阿姨对女儿的教育并不严厉，甚至是快乐放养，而楚世溪在这样一个四周都是海绵的环境里生出了野心。

　　这真的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