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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

  •   谭烟听着更漏,看着窗外的景象,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

      大婚的日期就在眼前,但敦煌城里反对的声音越加沉重。睿王府为谭烟生母搭建长寿坛而斥重金锻造绿度母佛像一事被大臣知晓后,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上书谏言认为谭烟生母不过一个江湖女子,为此等卑贱之人大兴土木实在有违大体。况且城主为置办婚礼就已挥金如土,此次更是召集千名工匠日夜赶工,城内已经怨声载道。更有臣子将谭烟比作妲己、褒姒之流,痛斥澹台音之过往为敦煌的呕心沥血都会毁在这个女人手上。

      尽管上书、奏折一封封送到丹青殿的病榻前,睿王府中依旧日夜不停地锻造着绿度母佛像,回廊上也已用茜素红装饰一新。府上的人都忙得脚不着地,就是为了大婚之日能一展敦煌气魄。

      谭烟背着这些骂名不说,最致命的却是府内不知何时开始流传着一则消息。说是在大战摩尼教那一日,有一名女子被救进府里,后来就一直被安置在药殿里。那里本来是府上的禁区,就在不久前,值更人晚上路过却见药殿里露出汨汨的液体。

      药殿入夜后就已是瘆人的去处,见到此等景象更是将人吓了个半死。值更人好不容易叫来人一同察看,却发现那液体不是别的,正是血。那血粘糊糊地沾在手里竟然还是温热的!

      一看出了大事,属下就赶紧去报城主。后来药殿就被专人看守起来,但据知情人说,住在药殿里的女人死了,死相极为可怖。但最要命的是,同那死尸在一道的却是未来的城主夫人!府上的人都知道谭烟原本是江湖女子,这一次死人的事情同谭烟的身份一联系,众人便猜想是不是谭烟杀了此人。

      这事情在府上越传越邪乎,直到大伙都开始对谭烟杀人一事深信不疑,澹台音之才过问此事。但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解释,谭烟杀人的说法已经在府上变得根深蒂固。这一桩接着一桩的事情使得谭烟的风评越来越差,甚至连军中也有了反对者。

      如今,每每念及此事,谭烟也只能幽幽叹息。人在高处自有说不出的寒意,她手刃明尊得江湖赞许后,又被皇上看中赐婚澹台音之。如今,她正在风头浪尖上,想害她的人也多。她如今静下心来想想,或许这又是主尊在暗地里捣鬼,想要破坏她的名声。

      碧绿的茶汤映照出她的愁眉不展,谭烟低下头对着杯中人影低声说道:“落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茶叶在杯中起起伏伏,舒展,沉淀。

      “快到辜月了,还开着窗子。也不多穿衣服,你想在婚礼上生病还是想要母亲看到你生病的样子?”音之将手上的斗篷披在谭烟的肩上。他刚刚站在门口,见到女子又是一副苦恼的样子,心中不由地一紧。自婚约一事敲定,他对谭烟可谓百般疼爱。谭烟似乎也配合着他的柔情。只是他们中间总有一道越不过的砍,不能提,却绕不过。

      谭烟用手拉住衣领,顿时觉得一阵温暖。她斜过身,极其自然地靠近音之的怀抱,吮吸着木樨花的香味。这些日子的相处以来,她已习惯这般安静地靠在音之的怀抱里。她会把头抵着他的颈窝,回忆起他们在墨洗庭的第一次相见,回忆起他们在长江岸边相处的几个日夜,回忆起马鞍上音之故意的捉弄。她想着想着,会突然笑出声,然后转身环住音之的腰身。

      有时音之会问上一句:“想到了什么,笑得这么高兴?”

      谭烟只会摇摇头,然后将双手束得更紧。她不能说,因为每一个关于音之的美好回忆里,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谭烟发现自己开始心疼眼前的人。他同自己的身世如此相似。因为一个为父亲看中的兄长,自己便沦为棋子的命运。自小在暗杀中长大,性子孤傲只因他所经历的从来都不适合他的年纪。

      其实,音之是个需要爱护的人。

      谭烟在男子的怀里换了一个姿势,闭上了眼睛。这样的男子是每一个梦寐以求的郎君。她如今得到了,自己不是应该很高兴吗?她想着想着,又喃喃地喊起音之的名讳。

      澹台音之是个十分受礼的男人,从婚约确定之后再也没有做过任何非分的举动。这就让谭烟怀念起音之曾在栖凤阙做过的引诱。

      “那时候,你为什么要调戏我?”她娇嗔着问道。

      音之揉了揉女子的头发,没有说话。

      脸颊在丝滑的锦缎里摩挲,谭烟似是故意,又往音之的颈窝里吹气。她垂着睫毛的样子实在俏皮。音之原本并不怕痒却也会心一笑。在他眼中,谭烟总是带着戒备。这些日子的相处之后,好不容易能见到她一副烂漫的模样,心里也有了些别的滋味。

      两人在一处腻到了半夜,谭烟一直不肯让音之回去。直到谭烟入睡,音之才好不容易掰开女子的手,将她抱到榻上,安顿好后回了丹青殿。

      烛火吹灭的瞬间,谭烟便睁开了眼睛。眼泪顺着眼角一直流进嘴里。苦涩却真实的味道在嘴唇里肆意妄为。她已很久都没有这样哭过了,哪怕是在秦落衣假死的时候也不曾放声大哭过。而这一次,她将自己藏在黑暗中,用眼泪诉说起心中的软弱。

      还有五日,就是开长寿坛为母亲祈祷的日子了。而此时此刻,音之是不是又去了栖凤阙,去确定婚礼的每一个细节?谭烟合上双眼,露出一丝难堪的笑意。她负了秦落衣,她还要负澹台音之,她觉得自己是个卑贱至极的人。谭烟用右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左手,直到手臂上绽出道道青紫。

      疼痛让她心中得到了片刻的平静。但很快,许多光影在脑海里闪过。关于秦落衣,关于澹台音之,关于南夙,关于主尊。回忆的深渊将她箍住,她大口喘气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只有眼泪在倾吐着她的无奈。谭烟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软弱。

      十月二十五。

      晨曦破晓的时候,天空就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地落在金色的瓦片上,遮去了宫殿的光芒。一尊铜鎏金的绿度母佛像被安放在药殿正中。这是第一次,阳光肆无忌惮地从敞开的大门中投射到药殿的每一块地砖上。赤铜地面上的梵文,接受着阳光的洗礼,唱起静谧的神曲。

      寅时初刻,召集而来的僧侣就开始为今日的法会而准备起来。到了寅时三刻,僧侣一次穿过殿前的药草石径,在巨大的殿门前等待仪式开始。到了卯时,随着一声震耳的敲钟声,僧侣们盘成莲花座开始了弥天的诵经声。

      谭烟身穿绛紫色团花长裙,外披一件七彩百鸟绣纹的披风,由音之陪着来到药殿为母亲祈福。她自正殿门槛迈过,跪在金色滚绣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念起经文。大殿里宝塔形的香炉里焚烧着顶好的藏香,烟雾袅袅之中的女子更有一番仙人之姿。

      澹台音之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加之操劳婚礼,被风一吹头就疼得厉害。谭烟体贴他,叫他入夜后再来接她。

      这一日里,谭烟纹丝不动地跪在绿度母面前默默祈祷。她的手指冰凉且微微颤抖。她想着这一年里走来的一路艰辛,告诉自己决不能功亏一篑。

      雪簌簌地下来,越下越大,在地上积成了一片白衣。

      澹台音之站在丹青殿前的台阶上,仰起头注视着苍穹。良久,他闭上了眼,像是在倾听上苍的启示。

      “您真的要去吧?”消失了多日的程佛儿出现在音之的身后。她将手中的白熊大氅披在城主的肩上。她是那么爱眼前的男人,可如今他的心里却装着另外的女人:“您明明知道这一晚凶险万分。谭烟不会就此罢手的,她的伪装……”

      “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从她的拥抱里,我分辨得清。如果我不去,那个人不会说真话的。”音之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大概是心中有太多的心事需要纾解。

      “您背负了太多太多的误解。城主,何苦总是这般为难自己。”程佛儿放眼望着层层宫阙之后的栖凤阙,城主就是为了那个地方才一直这么费尽心力的吧。

      “佛儿,这几日里我得到了一生梦寐以求的快乐。”他倏地伸出手。雪花落在掌心,又一点点融化:“快乐于我注定是掌心中的冰凌,转瞬即逝。上苍从不怜我,那就由我来怜悯苍生。”

      程佛儿听得陡然一震,眼前一直病恹恹的城主似乎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她已不再做声,悄悄地上七宝佩剑。

      但这一次,澹台音之并没有接过:“不必了。可以御人的武器不仅仅是兵刃,还有人心。”

      音之举手扬起大氅一角,脸色平静地从台阶上步步往下。他穿过丹墀,他穿越高耸而起的门楼,步履稳健地向着药殿走去,向着一片诵经声中走去。霞光在他的白衣上留下最后一点色彩,此一去是地府黄泉还是恩爱情意?

      程佛儿双手合什,闭上了眼睛。

      大地银装如同披麻戴孝一般,佛声朗朗又是为渡谁人亡魂?

      药殿依旧安静地伫立在茫茫白雪之上。澹台音之迈步向前,朔风如刃隔着他白皙脸庞,却止不住他已决的去意。一日的焚香膜拜后,药殿笼罩在烟雾之中,似是云端高阁犹如南海佛境。

      “谭烟。”声音自远处传来,谭烟的身体猛的一震。她睁开眼,好快,已到入夜时分了。这一日静心冥想过得实在太快了。她扶着桌案准备起身,可膝盖已经酸麻得失去了知觉。趁着身体踉跄的时机,她瞬时扶住滚滚发烫的香炉,将一块不起眼的泥巴投入炉中。

      酱紫披风在风中翻起,谭烟缓缓转身,脸色在烟雾之中显得迷离而遥远。她双手叠在腹前,微微侧了一下头:“音之,你听,佛祖也放弃我了。”

      话音刚落,就听耳畔的诵经声骤然停止。僧侣们一个个倒在地上。上百名僧侣叠成的人阵顺势而倒,场面可谓骇人。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谭烟方才在香炉里下了迷香。众僧侣没有防备都中了招,而澹台音之却好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显然是有备而来。

      “谭烟,你想要我的命吗?”声线冷峻。

      让谭烟的心脏不由地一紧。她十分抗拒也十分避讳,杀莲座的游戏她已经受够了,为什么如今她要同澹台音之持剑而对?她是如此这般的依赖他,她并不想杀他,可是她要见主尊,就必须杀掉最后一尊莲座。

      “如果,你不是莲座该多好。”

      “所以,你要杀我?”

      “我想要见我的姐姐。妖火案之后,度母宫派人传信来说是只要我能取到八位莲座身上的琉璃珠,我就有实力可以见我的姐姐。只有见到她,我才有杀掉她的机会。我不惜一切手段地想要见到她,我不能在最后一刻放弃。”谭烟低下头,似是丧气到了极点。她摇着头,身体本能地抗拒着这一次的杀戮。她做了太多错事,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的错事。

      “杀掉主尊就这么重要吗?”

      “原本是很重要的。但渐渐地,我发现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在这一次截杀九莲座的过程中,我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我失去了落衣,失去了你,背负了太多的骂名,经历了太多的艰辛,这一切一切的代价我都要让她来偿还!”女子脸色变得狰狞,与她身后的绿度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澹台音之想要伸出手,给谭烟一点安慰,却发现身体不能动弹了。是的,他同明尊一样被困在了谭烟的烟雾里,被弹指飞烟给困住了。

      “这些日子相处,我已经摸清了你的底细。音之,你的武功已经彻底被废了。如果不是知道这些,我不会贸然动手。所有莲座里你的武功是最高的,我不是你的对手,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要用弹指飞烟控制住你。”谭烟向着男子走进,伸出手触碰着对方的脸颊,“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最大的错误就是喜欢上了你。”

      女子神情黯然,手指顺着对方的脸颊垂落到地上:“你知我心中依旧对落衣念念不忘,也知我轻易答应婚约必有所图。而你依旧疼我怜我不带一丝抗拒,我已越陷越深。说实话,我又怎能舍得杀你……音之,我已没有退路。”

      “原本不是没有退路,而是你要断了自己的后路。谭烟,你还念着落衣。”手臂上的烟雾缠绕而上,缓缓扼住音之的脖子。那绵软的感觉如同谭烟的胴体,但不经相同的是这些都是致命的。

      “我的所作所为,你都早已看穿。落衣又怎会不知?我已查清楚了,那院子里被他金屋藏娇的不是什么女侠,而是戚莫!”谭烟厉声,“当日戚莫亲看见我从密道中出来,他心中清楚我就是杀害戚亭海的凶手。他甘愿成为杀父仇人手中的剑,可我却不能留这个活口。”

      谭烟闭上眼睛,回忆已经折磨得她痛不欲生。自从妖火案后,她筹谋绝杀杜歌以及其他莲座。奈何她费尽心力也查不到半点关于莲座的消息,只能设计拉秦落衣下水。彼时,她只知道秦落衣是断狱高手又被牵连其中,便认为若是能利用此人探查莲座下落,再由自己一一手刃绝对能成就大事。

      但万万没有想到,她曾有一段记忆被封。她同秦落衣牵扯太多,这个男子也为自己付出了太多。一路上,秦落衣为她做的点点滴滴都像是刺进心脏的剑。他的好让她深陷,但她却依旧利用秦落衣杀死莲座。

      最初,秦落衣在谭烟眼中不过是杀人的工具,但最终事情发展到了连她也不能控制的地步的时候,谭烟决定抽身。在大明宫里,她得知秦落衣帮助皇帝铲除掉了顾培清就佯装气愤要同其断绝来往。

      但没想到,这一次的离开并没能切断两人之间的联系。谭烟渐渐感到了秦落衣的坚定,她甚至愿意就这样放弃刺杀莲座的计划同男子一起回扬州过平静的生活。但偏偏在这时候,第七尊莲座送到了她的面前。她费尽心机用八难之法来杀莲座,挑衅主尊,偏偏在她要放弃的时候,第七尊莲座被雪狮折磨,正好对应狮难。

      火,水,蛇,狮,贼,象,镣,敌八难。她苦苦追寻,上天却送了她一份莫大的礼物。从那一刻,谭烟觉得连上苍也在庇佑她。她决定完成计划。只剩下敌难了,她要用匕首割断澹台音之的喉咙,杀掉这个她不愿杀掉的敌人。

      谭烟摇了摇头,将披风脱下。红色的鸢尾印迹在赤裸的肩胛上发出嘲笑。鸢尾,代表着不能忘记。她不会忘记仇恨,她要复仇!

      “谭烟,你嫁给我是为了让落衣断了对你对我的情意。你好放开手脚杀掉他的兄弟。”澹台音之冷静的声音如同魔咒。他虽然被烟雾控制,但他的精神却强大得无人可以击溃。

      “他知道我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可落衣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他面对事实的时候,还是会犹豫吧。我不想让他有半点负罪感。如果他对我还有情意,那如今我这个抛情弃爱的人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他留恋的了。”谭烟合上眼睛,把头靠在音之的肩膀上,又低声说道,“我也是有私心的。音之,想象着做你的新娘也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可惜,你我有缘无分。”

      雪无声地下着。谭烟吮吸着最后的木樨花香,慢慢地提起手中的匕首。手在空中微微地发颤,她以拥抱的姿势将匕首抵住音之的脖颈。这样她就看不到音之的表情了。

      雪花在黑暗中飞舞。澹台音之的胸膛是如此温热,谭烟的犹豫不决渐渐消散。她告诉自己必须杀掉澹台音之,以此来祭奠她对秦落衣的感情。她露出一个嘲笑似的表情,像自己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得到这样两个男子的青睐吧。

      朔风吹进大殿。他们的胸膛相互抵着。心跳在一瞬间停止,手臂上的力道加到了最大:“音之,若有来生,我统统还你!”

      死寂。死寂中,音之闭上了眼睛。

      “烟儿。”

      匕首划破了音之的皮肤,却及时刹住。谭烟似乎在等待一个住手的理由,终于她等到了。

      青色衣衫在大殿的黑暗中翻飞。他消失了这么久,终于在这一寒人的雪夜中踏雪归来。谭烟的眼中充满了眼泪。情爱、仇恨、羞耻交织成一个狼藉的谭烟。

      “我一直都在骗你,利用你查出莲座。如今,第八尊莲座已经……”谭烟的声音颤抖不止,她的手也不住地在颤抖。要不是她的身体靠在澹台音之的身上,她早已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她爱过的两个男人正在目睹她最狼狈狰狞的样子。谭烟想要勉强撑起一个笑脸,却在秦落衣的下一句话里变得不再可能。

      “音之不是第八尊莲座。我才是。”白齿红唇,面如桃花。桃李春风的秦落衣立在朔风之中,眼神中流露出一派坚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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