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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


  •   第二日一起床,谭烟只觉得头痛得厉害。起身后不久,音之就过来探望她。谭烟见音之撑着病体还老远地过来看自己,心中更是感动,说话时也不免轻声细语地温存起来。只是她至始至终都为提及昨晚有人闯入房间一事。

      到了晌午时分,客商们如约而至。大批驼队带来的奇珍异宝都被搬进了丹青殿里任凭未来的城主夫人挑选。音之坐在座上不动声色地饮着茶,只要谭烟的目光在某一件东西上多停留一瞬,他便挥手示意买下来。他一概不问价钱,也不问用处,一副挥金如土的气概。

      城主大婚的婚期被定在十月二十六,不到一个月的筹备时期,怎么算都显得十分仓促。但澹台音之并不想草率地置办这场婚礼。商贾们正是知道了这一点,更是卖力地推销自己的货物。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澹台音之花出去的钱就足以供睿王府半年的开支了。可谭烟却依旧显得漫不经心,目光在这些奇珍异宝上一扫而过,却没有发现什么能让自己提起兴趣的东西。她交叠着双手在丹青殿里慢慢地走过大批珍宝,身后尾随着一位金发碧眼的波斯商人。商人正用蹩脚的汉语赞美着自己的货物和她的美貌。谭烟觉得头越发地疼了,直到她的指尖触及了一件冰凉丝滑的东西才稍微提起了精神。

      “这是茜素红,用的是上等的苏州丝绸。”恭敬地立在一旁的江南商人说道。

      谭烟看着指底的红色锦缎,第一次转过身回应身后的宠溺目光。

      “茜素红做成的嫁衣穿在你的身上一定很美。”音之从座上站起身,冲着谭烟走来。他极其自然地搂着女子的腰将她带进自己的怀抱里。然后挥挥手指,示意买下所有的锦缎。

      谭烟不再说话,只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她大口大口地吮吸着这个男人身上的木樨花香,像是一只贪婪的猫咪般。澹台音之的肩膀总是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镇定。她决定在母亲生忌到来前不再去想关于秦落衣的一切。

      但有一点一直让谭烟很疑惑,为什么澹台音之会把婚礼安排在十月二十六,恰巧是在母亲生辰的后一天。仅仅是巧合,还是音之也收到了什么消息吗?谭烟想不明白,只能在男子的怀抱里寻求答案。她伸出手环住音之的腰身。曾经在大漠里,她面对儒雅而体贴的敦煌城主时,心底涌动起的念头,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

      是的,澹台音之的怀抱是沉溺的漩涡,除了宠溺,谭烟已经无法思考。

      澹台音之挥金如土博美人欢心的事情很快就变得人尽皆知。城中有人赞他有名士之风,有人羡慕谭烟能嫁得如此良人,但更多的有识之士却纷纷上书痛斥音之此等作为。但澹台音之丝毫没被上书所动,依旧我行我素地置办婚礼。

      作为婚礼监督者的慕辰将自己在敦煌的所见所闻如实上报给皇兄后,得到的回信却是朝廷要拨款给音之以支持他大肆举办婚礼。慕辰觉得音之变了,谭烟也变了。两人如今日日都在一起,而且谭烟离开丹青殿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不但如此,谭烟看音之的眼神也从原先略带抗拒,变成了完全渴望。

      面对眼前的一切,慕辰最终选择了沉默。从私心上说,她是希望谭烟背叛秦落衣的。

      同时,睿王府上发生一件十分困扰慕辰的事情。自从婚约宣布后,慕辰发现自己住处前,每晚都有一个人影在回廊下徘徊。那人身形清瘦,只穿一身素净的长袍,半披着头发就立在风口。起初慕辰只觉是有人作祟,可等看清那人打扮后,她便认定那是秦落衣的魂魄。

      之后的几日一到入夜,她便退散侍从生怕惊了落衣的亡魂。然后,痴痴地等在回廊下只求能见心上人一面。可一连三日都没了那人的身影。

      到了第四日晚上,慕辰照旧一人等在廊下。那时已到了十月,一到入夜天气就凉得很。慕辰命人捧了茶来暖身。茶汤没喝几口,就犯起困来,不多一会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只觉有人在抚自己的长发。

      慕辰睁开一双大眼睛,只见眼前雾气腾腾像是到了仙境一般。但仔细再一看,依旧是在睡着时的回廊上。她顺着木雕栏杆的远处看去。心里竟是一阵狂跳。她默默祈祷能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檀郎,却又害怕一眼望去最终只是望穿秋水的空想,便极慢极慢地抬起头。

      公主缓缓抬头,却见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红光。那梦中心中想了千回百回的人便真的立在了风口处,手中提了这一盏红灯。她不禁心中一紧,起身去追。

      人影在红灯的灯火之中,显得单薄而憔悴。他缓缓踏过庭石曲水,沿着睿王府中的曲折回廊往府邸的更深处走去。夜色里,他提灯前行,像是走在荼蘼花中的魅影。

      慕辰跟了一路,待来到了几重飞檐巍峨的大殿前,那人才停住了脚步。冬夜里的合欢树像是佩剑而立的侍卫般阴森可怖。

      落衣,真的是你吗?你是来看我这未亡人的,还是来看旧爱侍新欢的?慕辰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看吧,看吧,看看你心爱的谭烟和你最好的兄弟吧。她眼看着红灯进入栖凤阙,想要喊住他却没有喊出声来。

      岑楼之上,风铃清脆作响。提着红灯的鬼魅静静站在楼前,微微抬起头望着二楼幔布之上映照出的人影。微红烛火,一剪薄纱,万种风情,又是谁家郎情妾意?红灯驻足,同样的红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颊和他们微微泛红的皮肤。寒风吹起提灯人菲薄的衣袖,留下满腔冷寂之后又迅速转入春帐的暖意之中,对着新人鼓起谄媚的敬意。

      “十月二十五是我母亲的生忌,我想在府上设一个长寿坛,供奉绿度母为母亲祈福。”女子声音清澈而略带娇嗔。帷幕上映出她婀娜身段,缓缓靠入男子的肩膀。

      “打算设在何处?”不假思索的回答,是何等的宠溺?

      “药殿,可以吗?”

      “好。”

      秦落衣低头看着红烛在灯罩内随风飘摇,不禁苦笑一声。他默默转身,却见身后僵直地站着一个人。那女子他熟悉之极,她是帝国公主却了他一介臣子长跪求情,她是良人们趋之如骛的帝姬却为了他苦守五年,她是不让须眉的巾帼却抱着他的牌位穿上红嫁衣。

      她是慕辰,他是秦落衣,他们的掌纹从未相交。而她却依旧苦苦追逐,哪怕跨过忘川。

      “落衣。”怯生生的声音,像是怕一大声眼前的景象就会如泡沫般幻灭。

      秦落衣依旧提着红灯站在风中。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身上也没有动作,彷佛充耳不闻。

      慕辰紧张地攥着衣角,咬着牙齿又叫了一声。对方依旧没有做声,但红灯却紧紧地向着自己靠近。他的步子很慢,很轻柔。慕辰看着距离一点点地拉近,他如玉般的脸庞,他微微泛紫的嘴唇都在眼前变得真切,不由地激动起来。

      红灯还在风中飘摇,秦落衣已经站在了慕辰的身前。他们是如此的靠近,慕辰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抚摸对方的脸颊。对方并没有闪躲,而是像一座冰雕般站立着。

      手指在颤抖,指尖的温度在一点点的降低,要触到了,真的要触到了。慕辰狂喜起来。

      噗,一声不大的闷响。慕辰顺势倒在秦落衣的肩膀上,已经失去了知觉。这时,从他们的身后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此人不是别人,真是丹青殿里妙手回春的度母宫文使。文使的脸上露出一个抱歉的神情,低声道:“不好意思,今天下的药分量不够。不过,幸好药性及时发作。”

      秦落衣没有说话,低头吹灭灯笼里的火苗,使了一个眼色。文使领会后,驮着慕辰往回走去。而恰恰在这时候,谭烟从岑楼上走了出来。

      秦落衣见状赶紧闪身躲到一边,待谭烟走远后又快速跟了上去。出人意料的是,谭烟并没有安安分分地回住处而是去了药殿。

      谭烟在药殿的大门处点了一盏油灯,然后捧在手里就进了大殿。通过窗纸上映照出来的动向可以断定她是去找清静气的。清静气在药殿里住了近半个月,期间澹台音之半点也没有过问关于她的事情。她就好像是大城主送给谭烟的一份礼物一样,一直养在药殿里任凭谭烟处置。

      “好久不见,你还活着吗?”灯火里映照出谭烟冷峻的面色,前一刻春风化雨里遗留的妩媚已经荡然无存。

      “咳咳,你说呢?”清静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跟死尸一般。

      “第八尊莲座……”谭烟这一次前来就是想在十月二十五日前再一次确定第八尊莲座的身份。她说不上现在心里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很久没有想现在这样毫无计划可言的行动了,她只是告诫自己走好眼前的每一步。

      “听说,你要大婚了,怎么舍不得了?”比起上一次见面,这一次的清静气精神似乎好了很多。虽然身上的伤口依旧无遮无拦地敞露着,但很明显有人为她做过细心的处理。据谭烟所知,音之并没有派人对其精心照顾,看来敦煌城里有人很在乎这具尸体的死活。会是谁呢?

      “那就是了。好吧,你既然曾经在度母宫里侍奉过,你应该知道度母宫在什么地方吧?”

      “还没动手就害怕了吗?知道度母宫在何处又有什么用?你是不可能击败主尊的。”

      “她的确是个很强的对手,但我能杀死明尊也就能杀死主尊,她也是有弱点的。”

      “你不必费尽心思地来打探情报。我是不会告诉你关于主尊的任何情况的。”

      谭烟冷笑了一声,度母宫里出来的人警惕性还真是高。她本想旁敲侧击地探听点消息,以备在对战之时能有些许把握。但如今看来都是徒劳。谭烟不再做声,而是持灯站在原地注视着清静气。

      就在这一刻,在黑暗的偏殿里,一抹幽幽的青色人影在渐渐地向她们走来。秦落衣辨认着谭烟的背影,想要找出儿时的记忆。可黑暗的阴影在谭烟的身上留下的不仅仅是寒意森森的背影更是无法辨认的野心。秦落衣垂首站在她的身后,像是想要触摸一般伸出手。

      清静气似乎在黑暗中捕捉到了什么,眸子骤然亮起。谭烟在发现这一丝光芒的瞬间,迅速转身。

      背后的景象,让谭烟彻底惊讶了。

      黑暗中,灯影里,依稀站着一个人影。可那人影却不是在谭烟的身后而是在大殿入口处。人影穿的也不是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衫而是裹着大氅。莲花纹样的素白大氅,光滑却闪着寒意的白玉面具。

      这些东西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在哪里?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嘴边,她却说不出口。是因为过于害怕还是因为不愿回忆?

      “主尊!”清静气从床上翻滚下来。她勉强地用膝盖着地,却因为身子虚弱一头栽倒在地上。但任何疼痛都不能抹杀她虔诚的声音:“主尊,主尊!绿度母!”

      谭烟愕然。时空,光阴在清静气的声音里变得模糊不清。她怔怔地望着被白色包裹的主尊,她们在黑暗中相距二十来丈,这是迄今为止谭烟与主尊最接近的接触。但偏偏在这一刻,谭烟体会不到心底酝酿了十年的恨意!

      主尊没有说话,只是冲着自己的妹妹伸出手。她的手指白皙纤长,不似谭烟常年习武而长满老茧。她的掌心里托着一个琉璃珠,在夜幕中绽出璀璨的光芒。光影在大殿里流转,投射在谭烟的脸上,投射在镌刻着经文的地面。

      谭烟大口大口呼吸,想要平复自己激动不已的心情。她已没了主意,但下意识地还是往袖子里掏出匕首,一步一步地冲着朝思暮想的姐姐走去。匕首在空中被高高举起,对方看到了却没有闪躲。谭烟将全身的力量都注入到手上,但,砰地一声。进攻的人被弹出了一步。

      结界。

      白玉面具在流转的光阴里,时而浮现出诡异的光芒,时而平静似佛祖般。琉璃珠在主尊的手上瞬时发力,几行清晰的琥珀色大字便无端端地投影在夜色之中。

      “十月二十五,长寿坛,八颗琉璃珠,本尊前来取回琥珀缨络。”

      “胆小鬼!不敢用真面目示人,还要结界,你是在怕今晚就死在我的手上吧?”谭烟突然狰狞地大笑起来,一边用手猛烈地敲打着结界。

      “闭嘴,主尊的武功远远在你之上,即便是我们八位莲座的武功加起来也不及主尊,主尊才不会怕你这黄毛丫头呢?”清静气愤怒地斥责着所有对主尊的亵渎。

      谭烟不再做声,只有泄愤似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她低着头还是被挫败到了极点,在良久的沉寂后,她猛然抬起头。她的眼中绽出微弱的金光,像是吃人的猛兽一般紧紧地注视着从面具后面射出来的目光。

      金光一点点的消弱,但她的瞳术却在一分分地控制对方。

      我要在这一刻打败你,我的好姐姐。我不想再同你玩游戏了,我也不想再杀莲座了。我要在此时此地解决你!

      瞳术的威力对于江湖上的顶尖高手来说都是致命的。谭烟在猎杀盟主杜歌的时候就是用这一招瞳术做到了绝杀。那可不是一场可以掉以轻心的战斗,但最终谭烟胜了,就是因为她能使用幻术。谭烟的幻术使用至今还没有人能从她的手中幸免,甚至是以幻术著称的摩尼教明尊。

      眼际中充满了微弱的金光,黑暗在一点点的消散。手脚开始不能动弹,主尊一动不动地站在风口。只有寒风掠起了大氅一角。

      得手了!得手了!谭烟开始狂喜,只要控制住对方的意识,主尊结下的结界就会自行消散,到时候主尊就是瓮中之鳖了!

      黑暗中突然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呼吸声。主尊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连带着白玉面具一起动了一下。

      怎么可能?!她竟然能从已经被控制处的瞳术中逃脱出来!谭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地往后跌了一步。

      “你的瞳术比起主尊的,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谭门主,你是结婚结糊涂了吧。每一个练习瞳术的人,他们的第一课是什么?”清静气的声音幽幽回荡,猛地撞进谭门主的心。

      是呀,第一课是什么?是防御自己被人使用瞳术!太可恨了,明明可以轻易躲开却假装中了瞳术,简直就是目中无人的羞辱!憎恨的目光从眼眸中射出来,然而她看到的不是主尊本人,而是她身前多出的几行字。

      依旧是从琉璃珠上投射出来的话语。

      “你不惜被我杀害也要在这里解决我,是因为你舍不得杀澹台音之吗?”直白得不给人留下半点余地。

      谭烟再一次惊愕了。主尊真是神通广大,什么事情都知道。但对面对方的问话,她选择了沉默了。

      白玉面具上流露出一丝暖意。主尊反手将琉璃珠收进衣袖里。这一次的出现,会让妹妹更加恨自己,这一点主尊心里很清楚。恨便恨吧,恨到了尽头便不会再恨了。面具下的人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然后准备转身离开。突然,主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看了一眼妹妹。

      眼神交汇的一瞬,谭烟的眼际中出现了一丝金光。金光在一瞬之后就占据了她的眼际。啊,竟然反而中了对方的瞳术!脑中的意识变得模糊,眼皮子沉重地闭合起来,最终,谭烟倒在了地上。

      主尊看到谭烟终于消停下来了,才打开结界走到妹妹身边。披着白色大氅的人似安慰般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度母宫需要你的血来做结界。”主尊的声音空灵,像是佛音一般的纯净。

      清静气惊愕了半天才发现这是在同自己说话。她闭上眼回忆起二十年来魂牵梦绕的地方——度母宫。那是一座巍峨却不见阳光的宫殿。正殿墙上绘着二十一度母的故事,那些用斑斓的色彩描绘出的渡尽苍生的画卷是身处苦难时最美好的安慰。金线铁钩的描摹里是每一个信奉度母者的祈愿。

      还有那高高耸起的吊顶。用汉白玉雕刻出来的绿度母,神情还是依然如旧吗?那吊顶上刻着被火,水,蛇,狮,贼,象,吊,敌八难所侵袭的人。而唯一能拯救他们的只有是绿身天衣,手持莲花的绿度母。

      清静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起度母宫地面上一朵半开未开的莲座图纹。又是二十年了,这些莲花应该已经闭合了吧。莲座佛印结界最多只能维持二十年。在一个回轮过后,这些莲花就如同池塘中的真花一般会枯萎。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守护着度母宫的结界。

      莲花血印要吸吮人血,这一次要奉献上生命的人竟然是我!清静气欣慰地笑了。她想象着莲花在度母手中盛开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嗡,大咧。度大咧度咧苏哈。念完最后一句绿度母心咒,一柄九嶷山麒麟角刺进了清静气的心脏。她相信自己最终会回到绿度母的怀抱。

      鲜血在药殿里流淌成河,浸透了谭烟的衣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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