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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天子 ...


  •   天未亮,十余年的倥偬戎马总让他醒在天光乍破之际。
      宇文宪揉着额角,没想到自己竟然全然睡死过去,屈膝坐起,忽地有些不可置信,膝腿间的不适不知何时褪去了,残余的温麻刺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有些惊喜地起身,踏着地面,转身环视室内,不觉愣住。
      不远处,隔着一重屏风,高孝珩倚着坐具,阖眸间身姿依旧端正,袖子旁散落着一卷展开的书册。身前,几案上的灯盏燃尽了,灯油中不见灯芯,空荡荡地盛着半盏琥珀油光。
      他踌躇片刻,揉着才恢复的腿脚,见对方似乎睡意正浓,这才徐徐走近。

      群臣熙熙攘攘地从殿宇中散去,朝着宫门三三两两地挪移着,若是能从大殿的制高点向下俯瞰去,众人宛然搬迁的蚁群。
      君臣二人走在雨后的虹桥上,望着衮衮诸公如朝云散去。
      一个小宫人奔走而来,跪在道旁叩拜。
      不等他开口,皇帝便知他要说什么,哼笑出声:“这些事,以后不必回禀,他想吃写什么,用什么,要些什么歌舞古玩,为他的淑妃讨要什么赏赐,都由着他去吧。”
      宫人领命,皇帝想了想,又说:“只一点,别让他出了院子。”
      齐王面露不解,也不好多问,皇帝笑着对他说:“将死之人,何必苛待?”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吹动了檐上一排排的铜铃,啷当作响。
      宇文宪面色平静如初,高纬的生死,在他大笑失国之日,便已注定。可伴随着阵阵悠远清漫的铜铃,一丝不安闯入他的心间。
      四哥瞟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扑灭了他的疑虑:“朕不会杀他。”
      宇文宪垂眸,又听四哥笑着叹气:“你现在胆子愈发大了,高家的人近在卧榻之侧,你也能酣睡无碍。”
      老五被他说得有些无措,只说:“是臣弟失察。”
      二人朝着偏殿一路行去,皇帝却幽幽道:“真叫人羡慕。”
      四哥在羡慕什么呢?
      下一刻,他就有了答案。
      宇文邕半真半假地与他慨叹:“这样整夜的酣眠,我却再没有机会了。”

      耳边,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隔着屏风和帷幕,只需屏住呼吸,听得格外分明,他阖眸聆听了一会。
      是几个宫人,压低了嗓子,正在议论着宫中的闲话。
      一个宫女小声说着皇后近来心情不好,常常冲着宫中的侍从们发怒,也不知是什么由头。
      另一个说,皇帝从前对皇后很是敬重,如今才拿下齐国,忙于政务,难免疏离几分,倒霉的终究是咱们这群人。
      又一个年长的出声呵斥她们,不要闲言碎语,又叮嘱几人,近来安分当值,要格外小心。
      那小宫女怯生生地问,是不是皇帝旧疾复发,又要去云阳修养一阵?
      年长的妇人叹息,谁知道呢,听人说,皇帝整夜整夜咳嗽,坐卧反复,寝食难安。便是铁打的身子,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高孝珩彻底醒了,咀嚼着这几句话,缓缓睁眼,这才察觉,自己正侧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毯。

      殿内,兄弟二人正在摆弄一局象戏,宇文邕敛眉,拨弄着白玉子,牢牢盯着全局,问他:“蜀中?”
      宇文宪点头:“是,不知怎么,梦见了从前的事情,醒来才想起,大约是益州任上的旧事罢了。”
      皇帝倾身,四下打量着局势,轻轻推动一子,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宇文宪早知是这样的答案,也不见半分失落,跟着皇帝步数的推演,也开始思量下一步如何落下。
      四哥见他坦然处之,十分满意,便说:“待北方平定,朕举兵沿江南下之时,或许,需要有人在益州坐镇,处理粮草调度。”
      “哒”地一声,齐王也将一枚青玉投入局中。
      皇帝支着下巴,暗叹他这一步十分巧妙,故意拿话支开他的心绪:“如此,不如做绝一些,将那个小的也处理了,还剩几个不成气候的晚辈,料想他也能一门心思跟去蜀中。”
      谁知,宇文宪不为所动,依旧专心于眼前的局势,平静道:“高绍信何德,不可叫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坏了陛下的威名。”
      宇文邕闻言,挑眉淡笑,微微颔首间,外头来报,皇后在宫中不肯进食,将御赐的饮食杯盘尽数砸了。
      兄弟二人相视一眼,皇帝才舒展的眉目拢上一层阴郁,喃喃道:“这才叫不识相的,有进食的福气,却不珍惜。”
      见皇兄起身时分明有些颤动,齐王赶忙起身来搀扶,皇帝站定,轻轻推开了他,无奈道:“这几个月来总归怠慢了这位突厥贵客,再不去,只恐她又派人去北边说些什么。”
      齐王掂量着措辞:“陛下,北征大计已决,臣弟以为……”
      宇文邕示意他先行离去,笑着叹气:“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可叫她看出些什么,走漏了风声。”
      说罢,皇帝朝着大开的殿门,迎着外头刺眼的亮光,慢慢走去。天子一人,天下一人也,他的背影在强光之下,隐隐若形销骨立。

      刹那间,宇文宪有些恍惚。
      那是许多年前,久到记忆也是模糊的,似乎是武成二年的夏日,宫中都说大哥毒发而死,死前还心心念念着大周的千秋伟业,忍着毒发,一字一句口授落成遗诏:鲁国公邕,朕之介弟,宽仁大度,海内共闻,能弘我周家,必此子也。
      字字带血。
      他在无边无际的大雨中,撑着伞,四下找寻四哥的身影。
      夜雨漫天,如同满宫上下为大哥恸哭的呜咽哀嚎,他逆着漫天雨幕纷纷,在重阳阁下,找到了独立雨中的四哥。
      他走近,呼喊道:“祢罗突,快些随我回去吧,他们都在四处寻你!”
      老四回头,满头雨水,衣袍也湿透了,有些麻木地回头看着他,看着他走近,借着重阳阁上的宫灯余光看清了是五弟,似乎也松了口:“是你呀。”
      “是我,祢罗突。”他撑着伞走过来。
      然而四哥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了他送到面前的伞:“不必给我。”
      迎着弟弟疑惑的神情,老四发出一阵压抑的苦笑,指着自己:“你瞧,我现在,已然湿透了。”
      说罢,他朝着延寿殿,沉沉走去,仿佛顶着千斤重担,缓慢却又格外决绝地,步入漫天轰隆震怒的暴雨之中。

      镜中,端雅的人影正撩开衣领,左右打量着。
      铜镜中的成像分外模糊,看不出个所以然,孝珩恨不得贴上去看时,背后传来一阵轻咳。他身形险些僵住,随即默默收束好衣襟。
      大白天的,宇文宪一进来就看见孝珩松开衣袍对着镜子左顾右盼,隐约能看见肩窝上的一圈痕迹,不由吸气:“看什么呢?”
      高孝珩朝着他,竖起食指对着自己的颈部,点了点:“没什么不妥吧?”
      宇文宪干笑:“广宁,你在宫中平白无故地被扣押了一整夜,便是处处妥帖,旁人眼中,也是处处不妥。”
      孝珩默然须臾,有些自暴自弃地点头:“也对。”
      随即,他有些戏谑地扬眉,看得齐王心头砰然:“什么事,让你这样开怀?”
      反正自己一把年纪,传出去丢人的不是我……呵呵。
      高孝珩摇摇头,问他:“齐王,何时出宫?”
      宇文宪走近他,二人之间隔着一道小窗,外头日光正盛,在两人之间铺开几尺明媚。
      他说:“你没有什么别的,想要问我的么?”
      孝珩想了想,问他:“齐王,我何时能出宫?”
      顿时,千万种想法从他的心底流窜而过,千奇百怪的要求,宇文宪最后也只是对他投以一笑:“我让人送你回去,即刻。”
      或许高孝珩并不在意,可他还是加了一句:“我晚一些,不和你一道了。”
      意料之中,孝珩面色淡然,看不出喜怒地朝他行礼,就此一别。

      回到住处,却见弟妹正在给五弟上药——朝廷开恩,令几位名声在外的高氏宗亲从羁押的女眷中找寻自己的妻妾,高延宗夫妇才得以重逢。
      小别重逢,高延宗却对妻子抱怨着:“我说,你轻一些!”
      李氏在他肩上的淤青出重重一锤:“好好说话!你多大的人了,还去和别人动手,以为这是在哪!”
      延宗吃痛,捂着伤处嘶嘶吸气,回嘴道:“好狠心的婆娘!”
      李妃冷笑,拧住他的耳朵,骂到最后,也有些哽咽:“谁狠心,你自来了长安,是死是活,一个准信也没有,我和妯娌们关在一处,日日担惊受怕也便罢了。偏偏你个不怕死的,别人见着我,就说你已经死在乱军中,传首四方了!”
      孝珩敲了敲他们的房门。
      李氏才止住哭骂,用袖子抹着眼泪,尴尬地转回平素温和的语调:“二伯。”
      孝珩见五弟这副样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叹气:“和谁?为的什么?”
      高延宗余怒未消,没说话。
      李氏正欲答话,却被丈夫瞪了一眼,挂着眼泪收拾好散乱的药瓶子,径自去了内室。
      厅堂内便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延宗气呼呼道:“不关你的事!”说着,扯好衣领,起身也要回内室。
      孝珩见他一肚子火气像是冲着自己来的,皱眉,又问了一句:“为的我?和谁动手?”
      高延宗看着二哥,神情复杂。
      “还能有谁,高阿那肱那条恶狗!”绍信从外头进来,随口道。
      延宗又瞪了六弟一眼:“就你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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