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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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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绍信坐到他们中间,对二哥煞有介事道:“我话多?二哥,要不是我拼命拦着,高阿那肱都快被老五当街打死了。”
孝珩险些被呛死,望着两个弟弟,好气又好笑:“他如今是大将军,身边护卫可不少……”
六弟挠头,回顾了一下当时的情形,也感到怪异:“确实奇怪,那些人忌惮五哥神力,却都只敢抽刀呵斥,不敢上前来。就这么眼看着老五把高阿那肱压在地上打。”
没人敢上前……
他们怕什么呢?高孝珩想不明白,他托着下巴,想起昨天在宫中撞见高阿那肱的样子,一副志在必行的模样,天子召见他们作甚?
为什么护卫们只敢看着,却不敢为难延宗?
六弟还在和五弟一来一回地骂着穆提婆、高阿那肱等人。
可高孝珩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最后还是高延宗沉不住气,愤愤道:“下次见到他,我还敢!打死这条狗,我下去见了四哥,也算有个交代。”
谁知二哥厉声喝道:“住口!”
屋内之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一震,一时鸦雀无声。
而孝珩却只看着五弟,明眸如泣,似有千言万语,却被卡在咽喉处,仿佛掐着气管,在里头堵上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炭……
他想明白了许多事,前因后果,对着命理难逃的弟弟。
五内欲焚。
无话可说。
他有千百套求饶的说辞,可以教给五弟,对周国的天子表示衷心,乞命苟存。
可看着延宗,看着这个为了别人一句闲言议论就能冲上去为自己拼命的弟弟……他开不了口……
他捂着战栗不已的嘴,最后趴伏在案面上,缄默着悲戚不已。
延宗还以为是他们的说辞,触动了二哥,急忙坐过来:“哥,我刚刚不是冲着你发火……是他们……唉,唉!反正与你没有关系,是我脾气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前就是这样,除了四哥,谁能拦住我?”
孝珩摇着头,让他别说了,可心中的千万心绪,一时如怒海翻涌,一浪高过一浪,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心头。
延宗也是无措,思来想去,以为自己说些生生死死的,让哥哥难过,便安慰着他:“哥,我以后不会了……”
在日复一日的焦灼之下,长安城内一派祥和。
大周天子励精图治,御下有方,将一系列清明利的政策尽数在齐国的故土上推行,同时,也将灭佛弘儒的主张朝东推进。
云阳行宫内,琵琶如急雨行江,洋洋洒洒,泼向十方,挥洒入北境的一处处寺庙伽蓝之所。
长安外,铁器铮铮,一曲凌厉摧折作罢,天子怀抱着琵琶,当心一拨,声如裂锦。
洛阳城,千千万佛塔荒废,恢弘的庙宇内,僧侣还俗,投入到陇头阡陌中。
八月壬寅,天子议定权衡度量,颁于天下。其不依新式者,悉追停。
诏曰:"以刑止刑,世轻世重。罪不及嗣,皆有定科。杂役之徒,独异常宪,一从罪配,百世不免。罚既无穷,刑何以措。道有沿革,宜从宽典。心诸杂户,悉放为民。配杂之科,因之永削。"
(引自《周书·卷六》)
高孝珩看罢,只能慨叹,上天何其不公,将雄主赐予周国,却将……怀伤之余,他也默念着:“以刑止刑,世轻世重。罪不及嗣,皆有定科……”
只是这样侥幸的念头片刻就消散了,他望着屋檐下自由来去的燕子,摇摇头,这是对寻常百姓,不是对他们这些前朝遗臣啊。
在他日复一日的自我消磨之下,外头是大周的蒸蒸日上,朝内唯才是举,朝野之外,邻国朝贡,四境叹服,却不知大周的天子怀器,厉兵秣马,要将锋刃对准何处。
江河奔涌,惊涛拍岸,自汉末群雄逐鹿,中原烽烟动荡数百年,昔日仓皇北顾的英豪也只能向天长叹:神州陆沉。
而今,上至天子,下至黎庶,都隐约能预感到,乱世将要终结,华夏又将一统。
风起云涌,潮涨潮退,川流生生不息,汇聚成波澜壮阔的山河画卷,独独将他们这些亡国之人遗落在后。
入秋之后,李德林也愈发忙碌,鲜少邀请他去府上讯问《齐史》事宜,偶尔孝珩也会在夜里猜想着,先祖神武,和那些与祖父一同在怀朔策马纵横的英雄们,终成史册上一卷传说,而他们兄弟几人,却不知,能留下几行笔墨?
这一年的冬,来得格外早。
天子从邺宫返回长安,捎带回一场清寒的黄昏雪。
兄弟三人在院子里看着这场薄薄的暮雪,落在地上,落在台阶下,倏忽消融无踪,六弟忽然说了句:“哥,你还记得邺宫的模样么?”
两位兄长都回头来看他。
绍信就对他们说:“我在渔阳久居,每次与你们相见,都只顾着闲话家长,邺宫的模样,我竟不记得了。”
延宗拍了拍弟弟的肩旁:“可还记得河南王府?”
六弟点头:“忘不掉啊。”
老五笑了笑:“其余的都不重要。”
说话间,雪愈发大了,细细密密,接天而来,不知谁在廊下痴痴地长叹:“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看看了。”
深夜,北风正紧,将飒飒冰雪吹打在窗前,外头有人砸门,来势汹汹。
高孝珩才觉得不妙,匆忙披了件外袍,蹬着一双单薄的棉鞋就要出来一看究竟,之间两队禁卫在雪中举着呼呼炬火,列队而立,当中走来一个宫中模样的人,传皇帝口谕,要即刻召见高延宗。
五弟嘀咕着穿戴好衣物,又从妻子手中接过一顶斗笠,安慰道:“别跟来,快回去睡下,夜里雪寒。”
弟妹不肯,固执地给他戴好,当着一众禁卫的面,也不羞赧,只说:“宫中炭火足,你落了满头雪,进去之后雪化了,又要着凉,我还要进进出出伺候你……”
宫人不耐烦地咳嗽几声:“快些吧。”
李氏骨子里的泼辣劲也被他说得发作了,刚想骂回去,却瞥见二伯立在一侧,不由将怨怼吞回肚子里。
高孝珩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也打理好衣冠,谦和地对着那宫差行礼道:“烦劳,五弟这几日旧疾在身,可否让我陪他一道?”
宫差上下打量着他,神色怪异,忽地哼笑一声:“县侯,您跟着来,凑什么热闹?”
高绍信远远跑来,一支袖子还挂在腋下晃荡,他穿戴着外袍,朝宫差咋咋呼呼道:“我同五哥去吧。”
众人纷纷看向他,六弟不闪不避,迎着几人道:“有劳大人担待,五哥这几日风寒才好,火气大脾气犟,只恐御前失仪,有我这个弟弟在一边,五哥也能有个忌惮,万不会乱了分寸。”
孝珩想要拦下他,绍信却反手推了他一把:“别婆妈了二哥,回去歇着吧。”
宫差看了眼心思沉沉的高孝珩,朝那个年轻的点点头:“快些出发。”
禁卫围住兄弟二人,几个宫人在前头提灯,簇拥着朝外头走去。
灯影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忽明忽暗。
他和弟妹一路小跑至大门,又被看守横戟,拦着不让再前。
隐隐约约的雪光间,只见高延宗摘下妻子给他系好的斗笠,顺手戴在弟弟的头上。
琵琶幽然,竹片在大小弦间切切拨动着,天子高坐明堂,弹奏至酣畅处,有些忘情地弓着背,揉弦哼唱,阖眸,却用脚尖踩着节拍。
齐王坐在他身侧,看着四哥弹奏纵情的模样,在酣畅淋漓的弦乐中,他听见了兵戈杀伐。他想起,几年前,宇文直作乱的消息传至云阳宫时,四哥也是这样,阖眸拨弄琵琶,弹奏至忘乎所以。
一曲罢,皇帝抬眼,语气平和地问他:“卫王构逆,汝知之乎?”
似乎在问,方才一曲,何如?
他当即跪地,恨不得指天发誓:“臣初不知,今始奉诏。直若逆天犯顺,此则自取灭亡。”
天子很是满意他的反应,将琵琶搁置在一旁,起身,望着他,依旧平静:“如此,汝即为前军,吾亦续发。”
外头,连月的暴雨初歇,满园的积水,倒映着湛清的长空。
宇文邕直直地从他身边走过,并没有叫他起身。天子独立在殿门前,望着雨后的碧空如洗,万物岑寂,似笑非笑:“没想到,他当真这样不识好歹。”
宇文宪没有接话。
四哥忽而转头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毗贺突,你说,当初那一顿鞭子,再重一些,将他打残废了,是不是反而能保他一命?”
可惜,人在世间,没有重来的机会。
卫王举兵反,攻长安肃章门。司武闭门拒守,直不得入,遂遁走。
至荊州,擒获之,免为庶人,囚于别宫。
不久,传来宇文直更异心的消息,天子下诏,将宇文直及其十子一并诛杀,封国废除。
卫王宇文直,天子胞弟也。
为东讨,皇帝必先安内,以绝后患。
如今,北征在即。
明堂之上,皇帝依旧弹奏着琵琶,将竹片丢弃在侧,五指飞拨,修长的指头在宫灯的映照下,只能勉强看清他挥弹揉弦的残影。
一声裂帛,遗响四方。
传令的宫差在外跪了一地,只等着天子的传召。
宇文邕拢着五指,轻轻摁弦,余音戛然而止。
他笑了笑,对着臣下温和地斥责道:“何不早些进殿传报,却让温公跪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