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的一千零一个梦》长禾生

26、梦二十六

　　中秋过去很久了，前几天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气温就降了下来，潮生打算午睡，看了眼窗外阴沉的天，没有拉上窗帘。

　　嘭！
　　嘭！嘭！
　　混沌的意识里像是有烟花在绽放，火花在黑暗里拉出耀眼的光圈，一闪即逝。
　　睁眼后，那残留的光影好像还投射在咫尺远的脏污天花板上，那种美丽就好像被玷污了一样。
　　“喂，臭小鬼！睡你妈睡！”
　　又一声巨响，破开了一束光的影子，围绕在潮生四周的黑影似乎受到些惊吓，尖叫着往后躲。
　　潮生抬眼看向光源，只看到一条肥肉摇晃着进来。
　　“钱呢？今天是你发工资的日子吧！藏哪了？！”
　　脑海里响起嗡嗡嘤嘤的声音，时远时近，他盯着那条肥肉，看到肉段中间长出了触手，在自己身上摸索，随后他飞向了光源的方向，重重摔在地上。
　　“咳——咳！哈——”呼吸到一半突然被一股重力压制住，潮生有些难受，肺腑里有东西要涌出来。
　　“钱呢！啊！说话啊臭小子！”
　　“在…枕头……”
　　潮生好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用手肘撑着地面，却马上爬不起来，于是只能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翻开枕头，拿走了钱，房间里那些黑影不敢靠近他，明明平时都不怕自己，却怕那个男人。
　　“咳！呃——”
　　又挨了一脚。
　　潮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地睡了一会，只是有力气爬起来时，光已经暗了很多。
　　他思考过很多次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但最开始坚守的那个意义被黑暗不断笼罩，直到透不出一点光，他就忘了为什么要活着，也忘了该怎么思考。
　　走出这栋破楼的时候，潮生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黑影缠了上来，离了他就活不了一样。
　　“你们…要跟着我…走吧…去哪…你们也…不知道……”
　　潮生一直在说些什么，但都没有经过大脑，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天上的光彻底暗下来后，街边亮起了一束束的路灯光。
　　浑浊的视线里看到依偎在一起的男女，看到牵着宠物的女孩，看到抱着孩子的父亲，他的视线亮了一下，父亲应该是这样吗？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就走上了大桥，来往的车流载着和他无关的人，刚才的问题没有思考出结果，但眼下的问题他很快就得出了答案，去死的话，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潮生转身翻出了护栏，连带着那些黑影一起，砸向翻涌着如山峦一般的江面。
　　突然就久违地安静了起来，在没入江面的前一瞬，炸开了烟花，和梦里的一样，甚至还要耀眼上一些，把那些黑影都照化了。
　　那一朵绚烂的中心，好像有一个更亮的点，在不断朝他逼近，安静的世界里响起了安静的声音，潮生这个时候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很久没有听过纯粹的声音了。
　　“我来接你。”
　　他还是没看清那个人的脸。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当然是养着了。”男人回答。
　　“他的病态已经成型了，邪祟在他身上寄生太久，自己的生长环境也一塌糊涂，直白点说，他已经是个疯子了。”
　　“责任在我，”男人看着怀里沉睡的小孩，柔软的躯体似乎一碰就要碎掉，“我来迟了。”
　　“叶舟轻，他是个隐患。”
　　“橙桦，你不信我吗？”叶舟轻回头一笑，倒退着继续走，“除祟的活我不做了，老头子气就让他来找我。”

　　还是一样的烟花，不过这次醒来，残影却映在一面干净的墙上，干净到刺眼，潮生抬起胳膊盖住了眼睛。
　　“醒了？要吃点吗？”
　　近乎是条件反射的动作，潮生缩到床角，没看到黑影们，只看到一个长着烟花头的人，这束烟花一直闪着，没有消逝。
　　“在看什么？被我的帅脸迷倒了？”叶舟轻小心翼翼地靠近，感觉到潮生没有一点排斥，就这样顺势贴到了他眼前，“还累吗？”
　　“不…”潮生吐出了一个字，抬手去摸烟花。
　　少年本该细嫩的手指干瘦粗粝，磨在皮肤上的触感就像风吹了千年的干枯树皮，他的眼睛没有焦点，但好像的确在看什么。
　　叶舟轻闭上眼，慢慢磨蹭着少年的掌心，小心地抬手覆盖住潮生的手。
　　“烟花…一直在…”
　　“烟花怎么放的？”叶舟轻问道。
　　这一句话好像点燃了潮生被禁锢住的某一条引信，他呼吸急促起来，伸出两只手无措地摆动。
　　“像这样…”叶舟轻包住他的手，拉拽着举到眼前，食指和中指挤进潮生虚握的掌心里，展开了他的手掌。
　　“对…对…你…”
　　“嗯，我来了。”
　　安抚好潮生，叶舟轻端来一直温着的白粥，一口一口喂给他，喂完后又想起了什么，对潮生说：“我要杀了他，要来看吗？”
　　有些没头没尾，但潮生思考了一下，好像知道他要杀谁。
　　“看…”
　　叶舟轻单手托起潮生，狡黠笑道：“勾紧我的脖子。”
　　这样的姿势让潮生直面着烟花，似乎比之前还要近一些，更加晃眼了。
　　狭窄的巷道里堆满了垃圾，地上淌着不知道哪里流出来的酸水，这是潮生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在他现有的思考里，这里是天堂，是最适合他生活的地方。
　　“你算的还挺准。”
　　巷道中间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飘起的黑发投影的墙壁上，像蛇影一般。
　　“蛇…”
　　“呦，蛮厉害的，”叶舟轻拍了拍怀里小孩的头，“橙桦最爱玩这些。”
　　“我知道你会来杀虐待他的男人，已经守了好几天了，老头子都快气炸了，你还要在这个劲头上给他添堵？”
　　“你站哪一边？”叶舟轻说完又悄声对潮生说，“我猜她站咱们一边，你呢？”
　　“那…和你…一样。”
　　“我养的小家伙们饿了，只是来给他们找点口粮，你最好切的碎点。”
　　“耶，咱们猜对了。”
　　女人闪身离开后，一个摇晃的肥大男人慢慢走了过来，他右手里握着的酒瓶已经空了，就随手摔在了墙角。
　　嘭！
　　潮生震颤了一下。
　　叶舟轻打了个响指，男人的右手炸开了，伴随着破锣一样的喊声，发出烟花那般的火光。
　　“啊……”潮生轻轻出了声。
　　“喜欢看？”叶舟轻轻声问。
　　“嗯…”
　　叶舟轻封住男人的嘴，看着潮生难得有些起伏的表情，有些无奈又宠溺地问：“下一个炸哪？”
　　“嗯…左手？”
　　“那烟花怎么炸的？”
　　这个问题他已经知道了，先前蒙上雾气的印象被叶舟轻重新擦亮了，他有些激动地握拳，抬手，展开掌心。
　　嘭！男人的左手炸出了烟花般的火光。
　　潮生灰暗的瞳孔亮了一些，也许是映着的火光，但叶舟轻已经很满足了，哪怕是一点点的生机，他也想让少年拥有，慢慢的，他要他整个人都活过来。
　　“眼睛…”潮生抬手，试探着轻轻喊。
　　一声响指，嘭！男人的眼睛炸出了烟花般的火光。
　　“嘴巴…”
　　“腿…”
　　“胃…”
　　……
　　漆黑的巷子里不断闪烁着火光，叶舟轻没有错过一刻映照在少年瞳孔里的光亮。
　　只在这个时候，他才像个活人。
　　“我说，”橙桦从墙头跳下来，随着她涌来一群黑蛇，兴奋地在地上饶了几圈后，又索然无味地离开了，“我让你切碎点，也没让你炸成灰。”
　　“他爱看。”
　　“还真是个疯子。”橙桦摇摇头。
　　“我不是疯子吗？还是你不是？”叶舟轻笑，又转头看向一直盯着他的潮生，“又在看我？”
　　“好看…”潮生小声回应，比起肥肉上炸出的短暂烟花，还是烟花头的烟花好看，这个烟花头上好像长了双眼睛，比烟花还好看。
　　橙桦看着两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干他们这一行的，说不疯也没人信，何况他们不是做慈善，誓要保护人类什么的和他们无关，收钱办事才是王道。
　　“小孩，你最好只对着叶舟轻疯。”
　　潮生显然没明白这句话。
　　“你觉得奇怪吗，他身上的邪祟怨念很重，但他从没伤害过任何人。”
　　“你想说那我就听。”橙桦靠在墙上，抱起双臂。
　　“因为我对他说过，只要你不伤人，我们就能再见，我就会来接你。”
　　这是叶舟轻被迫离开潮生时，留下的唯一一句话，那时候，他们不过七八岁。
　　这句话在外行听来无非是约束着小孩长成个正直善良的人，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以叶舟轻的天赋，他遇见潮生时不会没发觉他身上的邪祟，寄生在人身上的邪祟没法单独处理，十分少见，它们和被寄生者共存，是生来就链接的关系，邪祟的怨念会投影在被寄生者身上，他们通过杀戮来平衡怨念，而结局只能是被整体祓除。
　　叶舟轻的私心让潮生这个被寄生者反抗着邪祟想要的杀戮，无数的怨念在他的脑海里来回激荡，没有出路。这个小孩消磨着自己的意志，对抗着内外两面的压力，于是变成了现在这样。
　　是叶舟轻逼疯他的。
　　橙桦没有说话，他很想骂一句疯子，但在场的三个人似乎都适用这个称呼，于是她挥了挥手，走了。
　　叶舟轻带潮生回家后，放了一浴缸的热水，小孩现在很黏他，他说了很多好话才把他从怀里放下来，坐在浴缸边，去脱他褪色到看不清原样的衣服。
　　手触及到衣摆，潮生空洞的眼睛大张了一下，一掌拍开叶舟轻的胳膊，整个人缩到了门边，沉寂许久的黑影轰然冲了出来。
　　嚓！
　　浴室的灯碎掉了，他们陷入了黑暗里。
　　叶舟轻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被拍开的胳膊定格在空中，他慢慢抬眼看向潮生，自责、悲伤、愤怒……所有不知名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用了很大力气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寂静的空间里，叶舟轻看到潮生防卫的姿态，黑影绕在他周身，仿佛在疯狂尖叫，他听不到，潮生听得到。
　　“…我，”叶舟轻终于找回了声音，但格外颤抖，“别怕我，”他站起身，向潮生走去，“你做的很好，现在，不用再忍，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在潮生眼里，那耀眼的烟花在刚刚一瞬间变成了肥肉条，他每次想撕碎它时，又隐约觉得不能这么做，现在，烟花重新亮了起来，正张开着双臂向自己走来，他耳里重新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心跳的速度在加快，他好像在兴奋。
　　他可以做任何事。
　　模糊的记忆里，他找到了不可以做一些事的词，那时候他第一次触碰到烟花，所以在很多埋没了的事情里，他能回想起来这个。有一朵永恒的烟花总在等他，在那里世界是安静的。
　　潮生扑倒了烟花头先生，黑影包裹了他们两人，正急切地撕咬着叶舟轻的身体，献血的气味涌入鼻腔，潮生餍足地猛吸一口，手掌紧紧箍住叶舟轻的手腕，发力时
　　清晰地听到了皮肉撕裂，骨头断开的声音，这让他更加兴奋，他扯掉了叶舟轻的胳膊。
　　剧烈的疼痛感让叶舟轻的肾上腺素飙升，他压抑的喊声里却满含着疯狂！
　　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少年的情绪起伏到了巅峰，贪婪、喜悦、兴奋，他禁锢了十几年的情绪全部加诸在自己身上。
　　从今往后，潮生的怨念将只由我来平衡。
　　他们在月光下的血泊里相拥，叶舟轻用仅剩的胳膊紧紧环抱着潮生的腰，在这场畸形的爱意演出里，他们都得到了满足。
　　最终叶舟轻也没能好好给潮生洗个澡，浴室里惨不忍睹，马上收拾不干净，他看着玩累了坐在一边盯着自己发呆的潮生，无奈地笑了。
　　“你…不是…烟花头…”
　　“合着之前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脖子上长烟花的人？”
　　潮生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喜欢…烟花…”
　　“那现在没有烟花头了，怎么办？”叶舟轻捡起地上的胳膊给自己接上，身上被啃咬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脸…也喜欢，”潮生盯着他又看了一会，补充说：“眼睛里…烟花。”
　　“你的眼睛里也有。”叶舟轻笑道。
　　叶舟轻简单冲洗了一下浴室，架着潮生的嘎吱窝把他举了起来。
　　“我可以用我的嘴碰你的嘴吗？”叶舟轻问。
　　“嗯…”
　　“那我可以舔一舔你吗？”
　　“嗯…”
　　“好……”叶舟轻把潮生拥在怀里，托着他的屁股，他感觉到少年环住了自己的脖颈。
　　这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吻。

　　潮生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坐起来迷茫了一会，天早早黑了，他看向窗外，月光从没关的窗户里照进来，意外地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