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独守空闺十余载》是不见春山

6、东厂

　　宋云姝走后的第一个夜里，姬长珩做了一个梦，梦中黄沙呜咽，破败的城墙上是扎堆的尸首，姬长珩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修罗场，面色毫无波澜。

　　正因为习惯了战争的残酷，所以才会这般。

　　直到视野里出现那个穿甲带袍的女将军，一把蛮刀穿透了女人的软甲，露出来的那头明晃晃的滴撒着刺眼的猩红。

　　姬长珩自己喉头无端一哽，已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他想挥剑砍下那个伤她的人，可是却如何也动弹不得，他亲眼看着那个女将军挥刀砍下敌人首级，又亲眼看到她拔出利刃的毫不犹豫，还有那重锤之下的猩红。

　　姬长珩感到脸上一丝温热，不知何时，一道泪痕爬过了脸颊，他试着发出声音，喉头哑的不行，他想要走过去触碰她，低下头便是血泊里的她。

　　那双魂牵梦绕的眼睛，他似乎见过她明亮时，此时却涣散着。

　　姬长珩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又是这种难以自拔的感觉，心里痛的怨的，一并迸发。

　　男人把手轻轻地擦拭着女人脸上的血污，只是抖得厉害，可是血污擦不完，擦了就又流了出来。

　　女人的眼睛终究还是阖了起来，世间突然安静，姬长珩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内心的一头野兽宛若挣脱了缰绳，在痛苦的嘶吼着。

　　“簌簌！”姬长珩猛地睁开眼睛，周身是夜的黑，心底的绞痛尚在，眼角微微湿润着——他又做梦了。

　　姬长珩手上沾了数不清的人命，他从未信过鬼神，可这个女子却始终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从几时呢，少年时候，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声音，几句模糊的对话，到最后清晰的身影如松般挺拔，以及那双刻在心口的眸子。

　　“簌簌？”姬长珩试着回味这两个字。

　　他知道不该为之心动，可是心动一事本是料之不及，梦见她的每时每刻都是极尽感情，他有的能够理解，就算不理解，他感觉心里囚着的那个猛兽亦会帮他感受。

　　不得不承认他大多时候是欢愉的，鲜少如今夜一般惊醒——梦里她死了。

　　他知道了她的小名，叫簌簌。

　　可簌簌在梦里死了。

　　夜色黑的浓郁，乌云半遮着弦月，姬长珩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中，难辨颜色，腹部的伤口还阵阵隐痛，却如何也消之不去心底的那份心悸。

　　姬长晏闭上眼睛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埋在盔甲里，猩红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隐约间，那张脸的轮廓渐渐和宋云的脸重叠起来，以及那难以忽略的背影，两者相交之，逐渐融合为一道交织的虚影，虚影中女人血污之下的面容渐渐清晰——宋云！

　　*

　　今夜似乎并不怎么太平，白日里放晴没多久，夜里又阴了起来，那层层叠叠的乌云时时绕着弦月，皎灿的弦月被拉得犹如一张满弓，隐匿在昏暗中伺机而动。

　　他蛰伏暗处，隐忍不发，准备一击毙命。

　　*

　　宋云姝闷哼了一声，后脖颈有着阵阵酸疼。她被锁在一个极其封闭的空间，只有一扇竖着铁栏杆的小窗，可以让她窥得几分外面的天色，隐隐约约能猜出是几时。

　　宋云姝试着动了动手脚，金属锁链环环相碰的声音在死寂的铁屋中声声分明清脆。

　　她敏锐的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

　　原本她收拾完东西就准备西行去雍州，想早些日子寻找到宋淮，想知晓阿爹的去向。却不想刚出府就被人盯上，起初她以为是靖王府的人，想来继续试探她，便只留了个心眼，按计划行事。

　　只是对方显然不是，她渐渐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路过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巷时她排除了是姬长珩那边人的可能性。

　　对方悄然行至她身后，想要从后面勒住她。宋云姝一个右肘砸了过去，那个人虽然穿着便衣，但是腰间挂着一个赤色的木牌子，上面刻写了一个“禁”字。

　　显然那个人不知道宋云姝会反抗，少了些戒备，不想女人用力之巧，不偏不倚直接砸在了他侧脸上。

　　男人脸颊迅速红了一片，脸被砸得向左侧微微偏去，但是也迅速做出了攻势，带着六分恼意向宋云姝快速砸了一拳过去，宋云姝闪了闪身子，借着惯性把包裹摔了过去。

　　男人是个练家子，宋云姝体力目前显然不济于他，不能正面硬刚，只能以巧化解，在男人粗猛的攻势下找突破口。

　　找到机会，先是假意作攻男人下盘，接着直接一拳打向男人的太阳穴。

　　还没等男人再次反应过来又迅速砸了几拳在同样的位置。

　　宋云姝身体爆发力不高，只能这样做。

　　男人尚未彻底倒下，周围瞬间涌入一群人，宋云姝眉头皱了皱，那群人没什么特别的，都是粗麻衣裳，同样的是腰间挂了“禁”的字样腰牌。

　　她被人盯上了，可靖王府的妾室她能带来什么利益。

　　宋云姝在沙场就未怕过，何况这种小架势，只是手上没有武器，再加上身体缺乏锻炼，对方想要抓活口，并未下死手，消耗之下宋云姝的劣势逐渐明显，加上双拳难敌众手，宋云姝被人敲了后颈脖，后面神经迅速刺激了宋云姝的头部，尖锐的刺痛迫使宋云姝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便是身处一个几近封闭的空间里。

　　没过多久外面的脚步声逐渐密集接近，不止一个人，开锁的声音在几近密闭的空间中格外的刺耳。

　　“哟，宋娘子这是醒了呐。”背光中，宋云姝能辨别出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极为尖锐，是个太监。

　　东厂厂督段公公。

　　她想起了姬长珩曾说她是段公公送过来，只是不曾想这个时代的阉人权势这般盛极，竟然可以调动皇城的禁军。

　　她猜的没错的话，“禁”字腰牌应该是京城禁军的所有物。

　　跟在段洪英身后的人迅速招呼人搬来椅子桌子，谄媚地道：“老祖宗请~”

　　弯腰那人穿了一身爽利的禁军二品官服，只是后脊骨如同无骨的牲畜般，无端地佝偻起来，昏暗中，垂落腰间的腰牌微微晃动，折射了些银白色的金属光泽。

　　“段公公？”宋云姝带了些试探地问道。

　　段洪英抖了抖上好云锦料子的莽衣衣摆，那衣上绣着的四爪蟒蛇威武神气，直逼真龙。

　　“啧，难为宋娘子还记得咱家，还以为这高攀了靖王府就把咱家给忘了。”

　　身侧的禁军赤门卫指挥使马步川在一边谄言道：“老祖宗哪里话，谁敢忘了您哟！”说着把手下人递来的烫茶稳稳地扣在手上，半跪着奉了上去。

　　段洪英貌似不在意地瞥了眼马步川，轻飘飘地说道：“咱家问你话了？”说罢，却也自若的接了那杯烫茶。

　　“是是是，瞧我这嘴贱的，老祖宗说的是。”马步川当即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子。

　　段洪英掀了掀茶盖，撇了撇茶沫，“嗯”了一声，拖得有着小段余音，眼睛不急不慢地朝着宋云姝望了一眼。

　　宋云姝冷静地看他们“你唱罢来我登场”的戏码，仿佛在看一场笑话。

　　“砰——”瓷器碎开的声音划破了夜，惊醒了窗外的栖鸟，扑棱着翅膀奔向浓云的深处，从一方险境扑入另一方困境。

　　段洪英似是被这眼神看得烫着了般，直接把滚烫的茶水掷向了宋云姝，砸在了宋云姝的腿上，道，“这茶水怎得这般烫，可烫死咱家了。”

　　滚烫的茶水倾倒，瞬间在宋云姝脚下炸开了花，四周人都惊恐的低下了头，马步川更甚，直接扑在了段洪英的脚下。

　　宋云姝却仍旧面不改色。

　　“宋娘子，咱家给你个机会向咱家交代，你哪儿学的本事。”段洪英一脚踹了碍事儿的马步川，掏了手帕细细地擦拭着每一寸手指，虎口处尤其仔细，如果在白日便可发现那里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宋云姝那一打十的架势，段洪英是没看到，皇城禁军虽说是一群酒囊饭袋，但好歹是十来个成年男性，被一个女人打得措手不及，还得靠人海战术阴里偷袭才把人带回来。

　　原本只是想着给宋云一个教训，擅自脱离自己的计划，不想竟激得宋云露了马脚。宋云何时这么身手敏捷的，向他的示弱是否别有用心，这让段洪英不想怀疑都不行。

　　见宋云姝不语，段洪英冷笑一声，道：“不说？你是忘了你的父亲吗。”

　　“当初求咱家的是你，如今，怎的有了新的东家，就把咱家一脚给踹了呢。”

　　宋云和段洪英做过交易。

　　宋云姝抓住关键，和宋淮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