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王国的红莲花》西元的伊南娜

5、四，祭司的禁忌

　　麦塔尔要受到的处置，是在禁室禁闭一个月。

　　禁室就修建在他家里，不过位置是在地下，那是一个完全被阳光与山风抛弃的、冬天阴冷、夏天闷热、充斥着腐秽气味的狭小空间。

　　大祭司穆托处世冷面无情，对自己的独子也不例外。

　　“你必须时刻谨记，你是一名祭司。”禁室的木门关上之前，穆托冷冷的对着木塔尔的背影说，“你和印卡殿下不一样。印卡殿下口没遮拦，太阳神或许还能看在虔诚的太阳王的面上，大发慈悲的宽恕他。但你，从你成为祭司的那一刻起，就已永远失去了被太阳神宽恕的资格，你若犯下过失，任何人都挽救不了你。”

　　麦塔尔不爱听父亲说教，但也不敢出声打断，只能硬着头皮、耐着性子等父亲说完。

　　他忽然听到穆托好像低沉的叹了一口气，这可稀罕了，他早已不记得穆托上一次叹气是在多少年之前了。

　　但穆托立刻又用冷冷的语声说教起来：“你平昔恭顺勤谨，所以我以前从没怀疑过你对太阳神的虔敬，然而你今天的言行却让我发现你已处在危险的边缘。终究是我平日大意了，竟被你的表面功夫蒙蔽，若我一早就洞悉你隐藏的轻狂念想，我会最先教授你祭司的禁忌，而不是《神约》和礼仪。现在，趁着你尚有被挽救的余地，我就把最重要的一条禁忌告诉你：太阳神的祭司，绝不能对太阳神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不能不敬。”

　　麦塔尔道：“我记在心里了，父亲。”他这么爽气的答应主要是为了让穆托可以尽快离开，别再喋喋不休。

　　不过穆托没有遂他的心意，板着脸继续说：“祭司一旦触犯这条禁忌，必将受到太阳神的天罚。”

　　“什么样的天罚？是要祭司以死谢罪？还是降下天灾折磨众生？”麦塔尔询问。如果只是祭司本人以死谢罪，他倒也不怎么在乎。

　　穆托回答：“那要看太阳神愤怒的程度，但我的经历告诉我，那必定是让祭司痛彻心扉、追悔莫及的灾祸。”

　　“您的经历？”麦塔尔感到惊讶。就算再借给他十个脑子，他也绝对想不到他父亲那样恪尽职守的大祭司会有“不敬太阳神”的经历。

　　“你没听错，是我的经历。”穆托的语气很平静，“我年轻时的某一天，一时口快说错了一句话，太阳神便降下天罚，令你的母亲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麦塔尔更惊讶了。他的母亲是在他五岁那年去世的，他知道母亲的死因，他从没把母亲的死因与父亲联系起来。

　　麦塔尔转过身，遗传自母亲的大大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父亲穆托，说道：“母亲是被毒蛇咬伤后不治而亡的，那是一场意外。”母亲不幸身亡的过程，他有着深刻的童年记忆，他坚信自己的这段记忆不会有误差。

　　“太阳宫里为什么会无端出现一条剧毒的蛇？那条蛇为什么不咬别人只咬你母亲？”穆托瘦削的脸上，原本看似僵硬的皮肉竟微微抽搐了一下，“没有意外，祭司受到的惩罚都不是意外！”
　　麦塔尔目瞪口呆。

　　穆托举起权杖，在头顶上方缓缓的划了一个大圆圈，这是祭司向太阳神祈福的最简单的仪式。做完这个仪式，他朝儿子冷冷一笑，说：“幸亏今天在太阳大殿里趾高气昂大放厥词的是印卡殿下，不是你。你虽已站在悬崖边沿，却到底没有胆大包天的跳下去，否则，你心尖上的那朵红莲花可能现在已经凋谢了。”

　　麦塔尔的额头和后背冷汗直冒，整个人突然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切切实实的击中胸膛。

　　*

　　丽丽心情不佳，回家路上一路都垂着头、沉着脸。街上的男女老少议论得那么热闹，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

　　到了家里，米凯娜抢在曼柯和琪琪前头迎上来挽住她的纤臂，激动的大声说：“丽丽，你听说了吗？印卡殿下今天出言冒犯太阳神，太阳王陛下震怒，罚他去梯田种地了！”

　　丽丽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匪夷所思，脱口而出：“他怎么会冒犯太阳神？”但堵在她心里的一团闷气倒是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原来他今天不是故意不去射箭场的！”

　　阿莎过来安慰女儿：“丽丽，你先别着急，等你父亲回来，我们详细问问。”

　　丽丽眉头一蹙，撇着小嘴说了句：“我有什么着急的？”随即就回自己的卧室摆放长弓。

　　没过多久，父亲奥坎也到家了，阿莎问他是不是喝了很多酒，因为他衣服上有浓重的龙舌兰酒的气味，奥坎说他没喝多少，但太阳王卡洛卡借酒浇愁喝了个酩酊大醉。

　　晚餐就绪，一家人围着餐桌落座，一边用餐，一边听奥坎细述今天在太阳宫里发生的大事。

　　如阿莎前晚所言，莲花家族的人不用做任何工作，奥坎自然没有所谓的“公务”，他无需像其他大臣那样为王国政务殚精极虑的出谋划策，他进宫参加议政会，是太阳王给予的一项荣耀，他在议政会上不必说话甚至不必听话，他只要以莲花家族族长的身份往那儿一站，他就是在代表整个家族接受太阳王的嘉奖和群臣的景仰。

　　不过他实际上是一个颇有才干的人，他的记忆力就特别优于常人，每次议政会上每个人说的话以及说话时的神态动作，只要他愿意记，他就一定能分毫不差的记在脑中，事后若向别人转述，便是完完全全的情景还原。

　　所以今晚奥坎复述上午议政会的情景，太阳王子印卡、麦塔尔、太阳王卡洛卡、大祭司穆托、以及其余五十位男女大臣，他们每一个人的具体言论和表现，奥坎都准确无误的还原了出来，惟妙惟肖，让家人们仿佛身临其境。

　　阿莎、维拉克、米凯娜三人听得心惊肉跳。曼柯和琪琪年纪太小，听不懂，但父亲一讲到太阳王卡洛卡和大祭司穆托的言行举止，两个小孩子都显得很害怕。

　　丽丽又忘记进餐，她专心的倾听、认真的思考，觉得印卡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切中肯綮。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当时的情景：在偌大的红墙金饰的太阳大殿里，头戴双羽金冠、身着礼服、披着鲜红斗篷的英姿勃勃的太阳王子印卡，意气风发的慷慨陈词，全力弘扬正义、抗击邪恶……

　　奥坎终于全部复述完，他双手按在餐桌上，总结道：“印卡殿下太年轻，不自量力，他哪里是大祭司穆托的对手呀，穆托打嘴仗从未输过！”

　　丽丽不服，她跟印卡一样认为穆托最后说的一大篇听上去振聋发聩的言论其实是无法用事实证明的诡辩，这场辩论的胜方应该是印卡，穆托的胜利全是靠太阳王以权压人拉偏架得来的。不过丽丽没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因为她晓得她的父亲此时也站在太阳王和大祭司那一边，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只会令这顿晚餐失去温馨和睦的氛围。

　　她沉默的低头进餐，她汤碗里满满的一碗扇贝汤早已是冷汤了，她先把三颗扇贝肉捞了吃了。
　　“印卡殿下只是太善良了。”米凯娜勇于发表意见，“他不想让我们莲花家的人因祭祀失去生命。”

　　奥坎摆一摆手，说：“他这种善良是浅窄的小善良，‘莲花祭’可是为国为民的广博的大善良啊！是两三个人的生命重要，还是整个王国的国祚重要啊？他身为太阳王子，将来是要当太阳王的，他心怀的必须是大善良。他现在自以为他的小善良很了不起，为此狂妄的冒犯伟大的太阳神，这是很愚蠢很危险的，幸好有卡洛卡陛下和穆托及时提点他。”

　　奥坎这番话刺得丽丽心里冒火。“王国的国祚确实很重要，为了王国，我们可以勤劳工作、建设城市、充盈太阳仓库的物资，外敌来袭时我们也愿意上战场保家卫国，我们可以为王国付出我们的一切包括生命。但是把生命白白送给一个所谓的太阳神，这真的是‘为国为民’吗？何况被选中的‘莲花’几乎全是儿童，他们那么小，他们懂‘为国为民’吗？又有谁问过他们愿不愿意为了国家人民在童年就结束自己的人生！”这些辩驳之语她当然仍旧没说出口，她端起汤碗将冷汤一饮而尽。

　　阿莎看出丽丽很不高兴，便侧过脸温柔的对丈夫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莲花家族的人应该感谢印卡殿下，还有麦塔尔，他俩怜惜我们族人的生命。”说到这里，她稍稍低下头，幽幽叹息，“王国境内不知还有没有别人像他俩那样怜惜我们，毕竟就连我们自己都快不怜惜自己了……”

　　奥坎听了妻子这番话，一时语塞，随后竟也低头叹了口气。

　　维拉克忽然开口说：“可惜我们的感激并不能为印卡殿下和麦塔尔免除惩罚。麦塔尔还好，我听说他只是在自己家关禁闭。印卡殿下却要在梯田劳作一个月，期间还不许回城，他贵为王子，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宫廷生活，怎么吃得了这等苦头，陛下也太狠心了。”

　　奥坎回过神，又说：“陛下是有他的打算的，一来，是要用重罚来表达对太阳神的歉意，二来，也是希望印卡殿下在一番受苦受累后能放弃狂妄忤逆的念想，‘吃了苦头，方知回头’，这是陛下的原话。”

　　阿莎问奥坎：“印卡殿下一个月不能回城，那他每晚都睡在田间吗？”

　　奥坎说：“是啊，梯田山腰有值夜人的帐篷，印卡殿下可以住那里。哦对了，陛下为了防止印卡殿下使唤别人做事，他把原先在那片梯田劳作的农民和值夜人都调离了，那片梯田上现在只有印卡殿下一个人。”

　　阿莎接着问：“那么饮食呢？”

　　奥坎回答：“殿下是去受罚的，难道还想跟平日一样吃香喝辣么？陛下只给了他干土豆和盐，管饱而已，别的食物一概没有，喝水也得他自己解决。”

　　阿莎皱着眉摇了摇头：“真是可怜的孩子……”双眸看向丽丽。

　　丽丽正在用羊驼奶浸泡冷却僵硬了的玉米饼。

　　这一夜，丽丽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娇小的身躯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心和思绪却像长了翅膀要飞出窗外、飞出城外、飞到梯田的那个帐篷外……

　　次日上午，丽丽在家和母亲阿莎、米凯娜一起用织机织毛毯。莲花家族和全国所有贵族一样是没有纺织任务的，她们三人织毛毯纯粹是自娱自乐，成品全部可自留自用，不必上缴太阳仓库。她们的纺织手艺比起民间的熟练织工有过之而无不及，丽丽的手艺尤其出类拔萃，她织的布和毯子几乎都被弟弟妹妹霸占了，两个孩童说这些布和毯子是全国最漂亮的！

　　下午，阿莎带米凯娜进宫觐见太阳王后，本来阿莎也叫丽丽同行，但丽丽称练武不可偷懒，阿莎不勉强，就先携着米凯娜出门了。

　　丽丽独自在卧室待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出发。她将一只由骆马皮缝制而成的小挎包斜挎在身上，先到储藏室取了点物事放在包里，然后提了硬木长弓，一溜烟似的飞奔出家门，奔向日阳城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