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王国的红莲花》西元的伊南娜

4、三，太阳大殿里的辩论

　　经过一夜辗转反侧，当朝阳升起时，丽丽下定了决心。

　　她平静的起床，洗漱梳头，吃完早餐，她回卧室脱掉长长的睡袍，换上一件白底红纹、长度到膝上的短裙。太阳王国的女子普遍都穿长度至脚踝的长裙，但丽丽日常习武，穿长裙不方便，所以她衣箱里的裙装主要是各式短裙，有用毛线织成的，也有用精美的棉布、兽皮裁缝而成的，有些是母亲阿莎为她做的，有些是她自己做的，还有一些是来自于王室的分例与赏赐。

　　她不喜欢佩戴首饰，除了姐姐米娅留下的那串紫贝壳项链。

　　她换好了衣服就走出卧室。身穿绿色长裙、头戴白银发箍的米凯娜笑眯眯的挽住她的纤臂：“我们走吧！”

　　米凯娜初来乍到，不了解日阳城的布局，需要向导带她认识各条街道，告知她太阳宫、太阳广场、太阳仓库、兽圈、军营、学校等重要场所的具体位置。米凯娜没有让未婚夫维拉克给她当向导，她选择了丽丽。她在家乡时就喜欢挽着小姐妹们一起逛街，虽然她现已身在另一座城市，但她显然不愿改掉昔日的习惯。

　　到了中午，两名少女回家吃午餐。今天午餐的菜肴有奥坎最爱的海螺汤，但奥坎却缺席了。米凯娜有点担心，维拉克告诉她，父亲肯定是被太阳王留在宫里享用御膳了，这并不稀奇，每一代太阳王都很乐于跟亲近的臣下共享美酒佳肴。

　　下午，母亲阿莎与维拉克、米凯娜坐在院子里闲话家常。丽丽背了长弓，像往常一样先去武术场练习搏击，练完再去傍边的射箭场射二百枝箭。今天库欣老师不在，不过这无所谓，以丽丽今时今日的武艺水准，库欣已经给不了她更多的指教了。

　　丽丽下定了决心，今天傍晚在射箭场见到印卡时，不管他吹奏的音乐多好听、不管他笑得多好看，她都要对他讲明：“不必再来找我，我们就此绝交。”

　　但到了傍晚，印卡却迟迟未有出现。

　　太阳正在慢慢下沉，太阳王子究竟何时现身？

　　太阳即将没入西方的地平线，太阳王子究竟在何处盘桓？

　　丽丽射完两百枝箭，她算了一下，一共射偏了八枝。这个成绩在军队中是很优秀的了，但对于已保持一年“箭无虚发”的丽丽来说真是太差太差！她气得直跺脚，红润的小嘴嘟嘟囔囔骂着一个人——印卡。

　　她骂印卡爽约，骂印卡终于摆起了王子的臭架子。

　　她不知道，印卡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今天上午，在太阳宫的太阳大殿里，发生了一桩史无前例的大事件，用“惊天动地”这等词汇来形容都不为过。

　　一向博得君臣满堂称赞，以英明睿智、高瞻远瞩著称，锐意创新、又处事稳重的太阳王子印卡，竟然在议政会上提出一项骇人听闻的建议：废除太阳王国延续了数千年的最高等级祭祀“莲花祭”，也就是必须由莲花家族的男女向太阳神奉献生命的人祭。

　　自从莲花家族获赐“莲花”这个姓氏，太阳王国就把人祭改名为“莲花祭”，因为这个祭祀只献祭莲花家族的男女，而且“莲花祭”听上去比“人祭”悦耳多了、雅致多了，甚至能让不明真相的听者以为这个祭祀与人命无关，被献祭的只是莲花，一种丰美芳香的水生花朵。人祭并非太阳王国独有的，北方、东方的几个王国的最高级别祭祀也是人祭。据说人祭在位于北方丛林深处的晶阳帝国被命名为“剥皮祭”，顾名思义。而在那个屡屡侵犯太阳王国、穷兵黩武的蛮国，人祭的名称是“血祭”，因为他们的人祭仪式总是血流成河，非常残忍、非常恐怖。相比之下，太阳王国为人祭选的名称是最文雅的，仪式的过程也是唯一不流血的。

　　印卡一提出废除莲花祭的建议，整个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炸雷轰脑般的莫大震骇中反复琢磨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当他们最终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离王座最近的大祭司穆托首先开腔：“请殿下慎言，以免祸从口出。”

　　太阳王卡洛卡随后说：“印卡，太阳王国律法严明，任何人若违犯律法，都要受罚，包括王室成员，你勿以身试法。”他为人一贯宽仁风趣，以如此严厉的措辞警告他人是极其罕有的，更何况还是面对他的爱子，可见这次的情况相当严重。

　　但印卡面不改色，他高昂着脸庞，一双黑曜石一般深邃晶亮的眼眸坚定的注视着高座上的太阳王。“我提议，废除莲花祭。”他重复了一遍，甚至还放慢了语速、提高了声响，仿佛唯恐其他人听不清他的话语。

　　“荒唐，忤逆。”穆托的脸像雨天的乌云一样阴沉。大殿里的其他臣僚也开始议论纷纷：“印卡殿下疯了吧！”“印卡殿下怎么会提出这种荒谬的建议！”

　　太阳王卡洛卡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继而严厉的斥问印卡：“印卡，你提议废除莲花祭，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印卡面带微笑，朗声回答：“意味着我们将完全倚靠自己的智慧与力量来建设王国、抵御灾祸，不再像从前那样用鲜活人命换取太眼神的怜悯佑护。”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面向诸位臣僚，续道：“我们要相信自己。我们新近刚刚完成了一项大工程，我们在山体里修建了水道，把水源处的清水引至每一层梯田，这是对山和水的改造，我们已获得成功，证明我们自身拥有强大的智慧和力量。”

　　他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殿下说得对。”于是众人看见肃立于大祭司穆托身畔的麦塔尔健步走到了印卡旁边，两个英俊的年轻人相视一笑。

　　他俩是大殿内仅有的年轻人，其他人，国王、大祭司、文武诸臣，男男女女，年纪皆在三十岁以上，都是他俩的长辈。

　　也只有这两个年轻人支持废除莲花祭，长辈们不仅不支持，还对他俩表现出极大的不解、失望、恼怒，还有怜悯，怜悯他俩年纪轻轻就坏了脑子。

　　大祭司穆托的表情则充满了不屑，他似笑非笑的说：“狂妄的年轻人，修了点水道水渠，就以为自己拥有了呼风唤雨、排山倒海、乃至开天辟地的神力，以为自己能与神明比肩，这是多么可笑的错觉。印卡殿下，麦塔尔，我奉劝你俩立刻向太阳神忏悔，否则招致太阳神的怒火，轻则你俩受苦，重则整个太阳王国都将遭殃！”

　　麦塔尔忙向穆托解释：“父亲，我们没想要冒犯太阳神。我们只希望废除莲花祭，并不涉及其他祭祀，太阳神照旧会收到丰盛的粮食蔬果和豚鼠羊驼的心脏，我们还可以增加其他祭品的数量以表达我们对太阳神的忠心。”

　　穆托瘦削的脸上仍挂着似笑非笑的不屑的表情：“麦塔尔，你记性真差，你忘记了《神约》对祭品的说明。祭品自古由太阳神选定，不可更改、不可违逆，‘莲花’是太阳神最钟爱的祭品，太阳神发号施令时，我们必须严格奉行。”

　　印卡回身看向穆托，质问道：“未经试验，怎知不可更改、不可违逆？”

　　穆托冷冷的一笑：“忤逆太阳神只会造成灾祸。恕我直言，殿下你无资格拿整个王国的命运和全民的福祉去为你的荒谬试验陪葬。”

　　印卡毫不示弱，说道：“王国的命运和全民的福祉本该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既然我们拥有智慧和力量，就不必依赖太阳神的佑护。事实上，我们迄今拥有的一切，城市、道路、梯田、果园、牲畜、黄金、白银、知识技术、王国制度，无不凝聚着历代君王和臣民的智慧与血汗，并不是太阳神从天上掷下的馈赠。而我，也已经用自身经验证明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能力。”

　　穆托深吸一口气，又徐徐的呼出，然后缓缓举起右手，将手中那根饰满神鹰羽毛的权杖的顶端指向印卡的眉心。印卡猜测，穆托这是在为一记狠辣的回击而蓄势，印卡全无畏惧。

　　良久，穆托微笑着开口说道：“殿下，你有如此高论，诚然聪慧过人。我本不愿打击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但你今日口出狂言、不可一世的忤逆太阳神，委实狂妄得过分，迫使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令你不悦的真相。殿下，你一再强调的我们的智慧和力量，正是太阳神的恩赐，若非我们世世代代虔心举行莲花祭，我们早就失去智慧和力量，太阳王国也早就灰飞烟灭，就像南方荒原上的那个只留下几幅地上绘的无名古国一样。你设计了利国利民的引水灌溉方案，你以为这是你自己的智慧并为此洋洋得意，但其实，这方案原是伟大的太阳神的旨意，太阳神把方案塞进了你的脑子里。得到太阳神垂青的你，非但不感恩，反而狂妄忤逆，你真是可悲，可憎。”

　　穆托的这番回击大大超出了印卡的预计，印卡认为辩论需要实事求是，应该据理力争，而穆托却是在用脱离事实的无稽之谈进行诡辩。

　　印卡很反感诡辩，倒不是因为他自己不会，而是他觉得诡辩会让辩论往毫无意义的方向发展。印卡想把辩论拉回摆事实、讲道理的正确方向，他已经在脑中拟好了对策。

　　然而他父亲破坏了他的部署，太阳王卡洛卡在王座上高声呵斥：“印卡，大祭司说得没错，你确实狂妄得过分，我没想到你才稍微做出点成绩就这般狂妄自大、无法无天！你今天邪语频出、狂悖犯神，罪不容恕！我现依照太阳王国律法，判罚你在梯田劳作一个月，一个月内不准踏进日阳城一步！你立刻滚去梯田，一边劳作一边反省忏悔！”

　　印卡眼见自己素日尊敬的、通情达理的父王竟然全力支持穆托的诡辩，心中顿感苦涩无奈，先前那股要与穆托据理力争的劲头也荡然无存了。

　　他没等押解他的士兵进殿，就径自往黄金铸造的殿门走去。

　　他今天似乎是失败了，但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失败者。

　　他昂首挺胸，踏步有力，挺拔而潇洒的背影呈现出坚不可摧的顽强刚毅，令太阳王卡洛卡扶额长叹。

　　麦塔尔站在原地，等待着属于他的判罚。

　　“你是祭司，不受太阳王的判罚。”他的父亲以胜利者的神气看着他，“但你要受到祭司律令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