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王国的红莲花》西元的伊南娜

3、二，姐姐

　　丽丽记得今天家里要有一位新成员到来，她已因习武而错过了迎接，现下可不能再有任何失礼之处，于是一路奔跑回到家。

　　进了家门，首先迎上来的照例是七岁的弟弟曼柯和五岁的妹妹琪琪。琪琪每次都撒娇笑着要丽丽抱一抱，曼柯则认为男子汉应该抱女人而不是被女人抱，所以他每次都是和丽丽碰一碰拳头，这是太阳王国勇士之间的见面礼仪，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武术精强的姐姐丽丽绝对是一位勇士！

　　跟着从客厅走到门口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是丽丽的哥哥，十八岁的维拉克，女的便是家里的新添成员——维拉克的未婚妻米凯娜。按照太阳王国的习俗，订了婚的准新娘与准新郎在婚礼前一个月就可以住在一起了，至于这一个月以及婚礼后的数十年住在哪一方家中，则有双方家族商定，通常是门第低的家族让儿女加入高门。米凯娜的本家是莲花家族的一支旁系分支，论血缘她算是维拉克的族妹。莲花家族为了确保每一代都能有足够多的、血统纯正的白皮肤男孩女孩，家族内部通婚属于常事。

　　和莲花家族的所有人一样，米凯娜也是一位肤白貌美的美人，她比丽丽大一岁，个子比丽丽高半个头。米凯娜的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右眼下方的脸颊上长了一颗小黑痣。巧的是她的未婚夫维拉克脸颊上也有一颗黑痣，长在左边。维拉克的相貌在莲花家族的男人里是顶级的，他身材颀长，脸庞棱角分明，眉毛长而浓密，双眼灼灼有神，鼻子和嘴巴的形状都很英气，左脸上那颗黑痣虽然略大了些，但也是瑕不掩瑜的。

　　不过丽丽却认为维拉克和米凯娜脸上的黑痣不仅不是瑕疵，反而是为他俩带来幸运的吉祥物，一如她左肩上的红斑。她相信维拉克和米凯娜必定会是一对恩爱幸福的夫妻。

　　米凯娜将手里捧着的一件织有红色莲花图案的羊驼毛线斗篷递给丽丽，笑吟吟的说：“丽丽，我们的红莲花，你好！初次见面，这是我送你的礼物，请笑纳！”

　　丽丽接过斗篷，脸上呈现出一抹淡雅而友善的笑容：“谢谢你，米凯娜。我也为你准备了礼物，请稍等一下。”说着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放下斗篷和长弓，然后拿了早晨出门前就放在床头的一只蛇纹木小盒子，回到客厅，将小盒子打开后递给米凯娜。

　　米凯娜见盒子里是一串漂亮的绿松石手链，赞叹道：“哇，真好看！谢谢丽丽！”

　　丽丽笑着将手链戴在米凯娜的手腕上，两名少女就此建立了友谊与亲情：“我们是一家人！”

　　这时，家里的仆人们已把菜肴摆上餐桌，母亲阿莎招呼孩子们就座用餐。

　　今晚的菜肴格外丰盛。有西海的鱼、山泉里的蛙，都用淡酒煮了，又鲜又嫩。有䴕雀肉做的汤，辅料用了剁碎的辣椒和番茄，味道酸酸辣辣的，特别开胃。餐桌中央是一整只烤得油亮亮、香喷喷的大豚鼠，吃的时候只需蘸少许盐和辣椒粉，就能在口中掀起一场美味的风暴。其他还有玉米饼、地瓜糊、烤土豆等家常食物，水果有红芭乐和草莓，饮料有新鲜的羊驼奶和香浓的可可汤。

　　米凯娜的本家定居于太阳王国最南端的“白星城”，她此番嫁入维拉克家中，原是第一次踏足王国的都城，一家之主奥坎遂和蔼又不失幽默的向米凯娜详细介绍都城的风貌和王室贵族的景况，讲至得意处，不禁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米凯娜，即使你的言行举止有什么欠妥，那也无妨，因为太阳王国境内没人敢得罪‘莲花’，尤其是日阳城的‘莲花’！”

　　在座其他人也都笑了，包括丽丽，但只有丽丽的笑是冷笑。

　　米凯娜挽住丽丽的左臂，笑道：“我们还有这朵红莲花！我早就听说了，丽丽的弓术和搏击术比军队里的精锐武士还厉害，丽丽一定会保护我的哦！”

　　丽丽冲米凯娜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次的笑不是冷笑，而是如同誓言承诺一般的坚定的、真诚的笑。

　　奥坎笑累了，略微收敛兴奋的情绪，问米凯娜：“米凯娜，你今天上山时，沿途有没有注意到山坡梯田的水道和水渠？”

　　米凯娜回答：“注意到了。我很好奇，那些水道是造在山体里的，要怎么造呢？是谁想出来的？那些山体里的水道把水源的水引入每一层梯田的水渠里，农民在每一层梯田都能就近取水浇灌庄稼，不用跑远路去水源取水了！”

　　奥坎笑着说：“这个主意是我们的太阳王子印卡殿下提出来的。水渠还好说，不难挖，但山体里水道的排布很复杂，建造也很困难，整个工程是印卡殿下跟石工大臣一道研究设计并监督建设的，具体怎么做的我就不知道咯！”

　　米凯娜瞪大了圆圆的双眼：“哦！”

　　奥坎继续说：“印卡殿下半年前向卡洛卡陛下提出这个新奇的引水灌溉方案，陛下说先拿日阳城所在的这座山做试验，整套水道和水渠直到昨天才全部竣工，今天开始使用，效果与印卡殿下预期的一样好！既然在日阳城试验成功了，那么很快就会在全国推广开来，印卡殿下的这个方案将大大减轻全国农民的劳苦！哈哈，印卡殿下真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好王子啊！”

　　丽丽听到父亲极力赞美印卡，不由得芳心乱颤，忙低下头咬玉米饼。

　　她手里的半块玉米饼已经冷了硬了。她记得她刚拿到这块玉米饼时它是温暖松软的，但她刚吃了半块，父亲突然开始讲印卡的事绩，她就情不自禁的侧耳细听，忘记吃饼，且丝毫未发觉剩下的半块饼在手里慢慢的冷却、发硬，等她再想起来吃，饼已硬得硌牙。她不喜欢浪费食物，就把硬饼撕成小块，一块块就着羊驼奶勉强嚼烂吞了。

　　晚餐过后，丽丽洗漱完毕就回卧室歇息了。

　　母亲阿莎敲了敲门：“丽丽，你先别睡，我有话跟你说。”

　　丽丽蓦的警觉起来，躺到床上懒懒的回绝：“母亲，我今天很累，没力气陪您聊天了。”

　　阿莎径自推门进来，随手又把门带上，然后坐到丽丽床边，眉开眼笑的说：“下个月你哥哥就结婚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丽丽心里一阵烦，双手拉过毛绒被子罩住脸面，淡淡的说：“母亲，您别唠叨了，我说过我不想结婚。”

　　阿莎把毛绒被子扯下来，笑着说：“你以前年纪还小，我不管你，但现在你到年纪了，必须谈婚论嫁了，我就不能不管了！我们莲花家族的儿女个个标致，倘若莲花家族的适婚儿女竟然结不成婚，那可得沦为王国的笑柄了！”

　　丽丽决然的说：“我不结婚。”

　　阿莎伸指在丽丽脑门上点了一点，笑容更喜气：“你真奇怪！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他一心要娶你，你为何不肯和他结婚呢？你是害羞，故意说反话吗？”

　　丽丽霍的从床上坐了起来：“您说什么啊？您说的‘他’是谁？”

　　“当然是印卡殿下咯！”阿莎笑得嗓音都变了，“他每天去射箭场陪你，吹奏音乐给你听，日阳城里人人都知道他喜欢你呀！”

　　丽丽脸上热辣辣的，厉声说道：“我又不喜欢他！”

　　阿莎笑道：“口是心非！每次你父亲一提到印卡殿下，你总会仔仔细细的听，我是看在眼里的，你父亲、你哥哥也看在眼里。”

　　丽丽扁一扁小嘴，拉着被子躺倒：“你们看错了、想多了。”

　　阿莎自顾自的继续说：“印卡殿下真的很好啊，身份尊贵、文武双全、品德高尚，模样也好看，如果他的皮肤是白色的，头发是直的，那他简直就跟我们莲花家族的纯血美男子一样了，说不定比你哥哥还俊俏呢！丽丽啊，难怪你喜欢印卡殿下，我们莲花家族的人不仅自己长得美，选配偶也必须选美的！穆托大人的儿子麦塔尔小时候是很漂亮的男孩子，可惜长大后那张脸似乎始终没长开，仍是一张娃娃脸，这就比不得印卡殿下俊美了！难怪你长大了就不喜欢麦塔尔了！”

　　丽丽脑袋胀得难受，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她假装打哈欠，含含糊糊的说：“母亲，我要睡了，您也早点回房休息，父亲在等您。”

　　“我知道你清醒着，你听我把话说完，没剩几句了。”阿莎一边说一边从裙兜里取出一条金灿灿的项链，“这是我今天上午进宫，太阳王后蒂蒂陛下亲手交给我的，她要我转交给你，说是给你的礼物。在我们太阳王国，只有王室成员可以使用黄金制作的首饰和器物，这条黄金项链是蒂蒂陛下最珍爱的首饰之一，现在蒂蒂陛下把它送给了你，她的意思，你该懂的吧？”

　　丽丽不做声，心下暗忖：“你们这些做父母的怎么总爱多管子女的事情？我和印卡的事该由我们两个自己决定，要表心意就表心意，不表心意就不表心意，印卡为我创作的曲子就是他表达的心意，我已经了解了，还需要王后陛下送什么礼物呢，多此一举……”想到印卡的那首“太阳王国的红莲花”，丽丽的心里泛起丝丝甜意。

　　阿莎说：“丽丽，明天你把你脖子上的紫贝壳项链摘了，换上这条金项链，和我一起进宫觐见蒂蒂陛下，我们把你和印卡殿下的事认真的谈一谈。”

　　阿莎万万没想到，这一句平和的话语竟像斧子一样斩断了丽丽的绵绵思绪，更仿佛斩到了丽丽的皮肉脏腑，把丽丽疼得从床上暴跳了起来！

　　“母亲！您说什么！您要我摘掉紫贝壳项链！您不认识这条项链了吗！这是米娅的！这是我姐姐米娅的！这是我姐姐留给我的唯一的物件！”丽丽几乎是嘶吼着喊了出来，喊完就哭了。

　　阿莎的笑脸也僵住了，不知是被丽丽吓到了，还是丽丽的话语也刺激到了她心底深藏的伤痛。

　　米娅曾经也是这个高贵富裕又美貌的家庭的一员，她是维拉克的孪生妹妹，兄妹俩长得很像，但她脸上没有痣，她白皙的皮肤完美无瑕。也正因为她的皮肤完美无瑕，所以她早早的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所有爱她的亲人。按大祭司的说法，她是飞升上天、到太阳神身边去了。那一年，她八岁，丽丽六岁。丽丽没看到米娅飞上天，丽丽只看到米娅被大祭司带进了圣山雪峰上的一个大山洞，说是去山洞里的神坛享用圣餐和圣水，和米娅一起的还有莲花家族旁支的两个小男孩。之后大约过了半天，大祭司从山洞里出来，三个小孩却不见了踪影。大祭司引领参加祭祀的浩浩荡荡的人群返回日阳城，数千人无一人过问三个小孩的去向，只有丽丽哭着大喊：“我姐姐呢！我姐姐呢！怎么我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回家！”奥坎和阿莎夫妻俩尽力安抚丽丽，劝丽丽安静，大祭司穆托一脸庄严的说米娅已经在伟大的太阳神的身边了，太阳王卡洛卡也用这番说辞劝慰丽丽。但丽丽不信，因为丽丽和米娅关系极为亲密，米娅说过无论去哪儿玩都会带上丽丽，米娅还说要把圣餐和圣水带出来给丽丽尝尝，米娅怎么可能一声不响的就撇下丽丽、消失不见了？从那时起，丽丽就认定是太阳神、太阳王卡洛卡和大祭司穆托合伙把米娅弄丢了，丽丽恨透了太阳神、太阳王、大祭司，这恨意也波及到了太阳王子印卡、大祭司的独子麦塔尔。随着年龄增长、知识增加，丽丽又认定是太阳神、太阳王、大祭司合伙谋杀了米娅，心中恨意加剧。

　　“我不会摘下姐姐留给我的项链！”丽丽擦一擦眼泪，昂起头正颜厉色的看着阿莎，“我也不会嫁给印卡或者麦塔尔！王室、祭司、还有那什么太阳神，他们在这数千年里不断杀害我们家族的人，他们把这一切说成是为国为民的奉献，但他们分明就是在杀人，他们是杀人凶手，是我们家族的仇人！”

　　阿莎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伸手捂住女儿的嘴，泪汪汪的劝说：“丽丽，你不能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如果传到卡洛卡陛下和穆托大人的耳朵里，那是要出大事的！”

　　“母亲，我们家族不能再任人宰割了！”丽丽的双眼又涌出热泪。

　　阿莎垂下脸，低声叹息道：“这不叫任人宰割。我们家族历代都深受太阳王的恩宠，深受臣民的爱戴。我们不用服役劳作、不用向太阳仓库上缴物资、不用处理繁琐的国务、不用上战场拼命，我们什么工作都不用做，就能获得崇高的地位和享受不尽的财富，我们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回报太阳王和臣民、回报太阳王国，也是应该的。”

　　丽丽细眉倒竖，愤恨的说：“我宁肯我们家族像平民一样劳作谋生，再如何辛苦，也强过沦为混吃等死的祭品！我们家族数千年来和被圈养的豚鼠羊驼没两样，只不过长得漂亮点、生活体面点罢了，谁让我们是比豚鼠羊驼更高级的祭品呢！”

　　阿莎又低低的叹息，沉声说：“王国中的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使命，只有大家各自履行使命，王国才能繁荣昌盛。我们家族的使命，就是在特定的时候向太阳神奉献生命。这一切都是太阳神当初安排好的，不是太阳王和大祭司或者其他人非要迫害我们。太阳王国的国祚已延续了数千年，这样的安排显然没有错。”

　　丽丽摇摇头：“不，我认为这就是错的！最错的就是太阳神！公正仁慈的神明不会喜欢杀害无辜！”

　　阿莎情知这种争论毫无意义，又担心丽丽越说越疯，遂换了一种劝导方式：“丽丽，你不必太在意这些事，你肩上有红斑，你是安全的，你大可以像米凯娜一样心胸宽松的生活、恋爱、结婚。

　　丽丽连连摇头：“米凯娜是个好姑娘，可她与我不一样，亲人无辜被杀害，她可以不追究，我却做不到。十年了，我没有一天忘记过米娅！”

　　阿莎柔声说：“我们谁都没有忘记米娅。米娅也没忘记我们，她一直在保佑着我们。这十年里，我们全国风调雨顺，万事顺利，这就是米娅在保佑我们的证据。丽丽，米娅很爱你，她绝不忍心看到你活在仇恨和痛苦之中，她期望看到的，是你嫁给心中所爱、幸福一生。你不要辜负了米娅，也不要辜负了印卡殿下和你自己。”

　　丽丽不再言语，眼泪却忍不住的滚滚而下。

　　阿莎轻轻抚摸丽丽雪白的脖子和脖子上那串陈旧的紫色贝壳项链：“你不愿意换项链，那就别换了，明天也不必和我一块儿进宫了。你是我的宝贝女儿，我终究舍不得逼你。可是你和印卡殿下的事，你一定要认真考虑清楚，这是为了你和印卡殿下，也是为了米娅。”

　　阿莎说完这席话，站起身离开了丽丽的卧室。关上房门的一瞬，泪水淹没了她那青春已逝却依旧美丽的脸庞。

　　丽丽抱着被子，双眸一瞬不瞬的望着窗外的星空，星光在她泪湿模糊的视野里幻化出奇异的影像，像是米娅稚嫩的笑脸。

　　丽丽耳边却回响着明快迷人的笛声和箫声，那是印卡为她倾心创作、倾心吹奏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