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王国的红莲花》西元的伊南娜

6、五，太阳

　　日阳城的城门朝向西方，一出城门，仰望是无际的天空，平视是起伏的远山，俯视则可一览修建于山坡上的梯田。

　　梯田从山顶修到山脚，共有一百层。整面山坡的梯田分为南北两大片，中间被一道供人和羊驼上下山行走的石砌台阶隔开。

　　本月是春一月，是耕种的时节，南片梯田上处处可见忙碌的农民，而北片梯田则仿佛空无一人。
　　丽丽毫不犹豫的踏上北片梯田。

　　由于山势本身巍峨陡峭，依山而建的一层层梯田无法建得宽阔，人们在梯田上走路都只能小心慢行。

　　但丽丽却在梯田上飞快的奔跑、轻松的跳跃，好像一只纤巧敏捷的蜂鸟，又好像一朵轻盈绮丽的云彩。

　　梯田广袤，丽丽并不知晓印卡此刻的具体位置，但她觉得她可以先去值夜人的帐篷瞧瞧。她没费多少工夫就到了帐篷上方的两层梯田上，随即一跃而下，稳稳的落在帐篷后面。

　　她运气不错，印卡正在帐篷前晾晒衣服，他听到异样的响动，出于本能，不假思索的就赶到帐篷后面察看。

　　两人相见，一瞬间都惊得呆住。

　　印卡惊喜于心上人“从天而降”，他才一天半没见丽丽，就想丽丽想得要命，他不免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想念丽丽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丽丽惊呆则是因为印卡全身只穿了一条粗布短裤。

　　丽丽不是没见过赤膊的男人，适才她就看到南片梯田有约一半的农民赤膊劳作。她每天去的武术场、射箭场也有许多赤膊训练的武士，那些武士经常故意在她面前显示他们强壮的身板和肌肉，渴盼她的赞赏，但她从不给予点评。

　　现在她愿意点评了：他们的身板和肌肉确实练得很壮，但并不好看，他们的身板太宽太厚、肌肉形状僵硬突兀，这样的身体简直像是用石块堆成的，没有生动的活力。而印卡的身材和肌肉是很好看的，他身材修长舒展，内在强健的肌肉在外观上有着流畅柔和的线条，那些青春的、充满生动气息的活力，就在他修长舒展的身体上、在他流畅柔和的肌肉线条上，无声又迷人的流淌。

　　丽丽也想到了自己的哥哥维拉克，他是莲花家族最英俊的美男子，他也长着修长舒展的身材和既强健又流畅柔和的肌肉，与印卡可谓相似。不过维拉克和印卡的肤色不同，维拉克是白皙皮肤，光泽优雅，印卡的肤色是棕色的，呈现出的光彩带有奇妙的俏皮情味……

　　“怎么回事！”丽丽突然在心里呵斥自己，“我干嘛研究赤膊男人！”雪白的脸颊上却已沁出红晕，比她今天穿的红裙子还鲜艳。

　　印卡原本正在全神贯注的欣赏丽丽，纤长的腿、纤细的腰与双臂、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美丽面庞……他的脸红彤彤、热乎乎的，而当他看到丽丽脸上浮出红色，他蓦的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慌张的说：“丽丽，我吓到你了！我在这儿只有一件衣服，刚洗了在晒，我这就去取下来穿上！”说着就往帐篷前面跑。

　　丽丽喊住他：“印卡殿下，您别穿湿衣服，会着凉生病的。我没被吓到，您不必担心。”

　　印卡顺从的停步，慢慢转回身，一手搔着蓬松的微卷的黑发，嘴巴里“哦”了一声。

　　丽丽低下头，双手从挎包里取出两个密封的小银罐，递给印卡：“这是辣椒粉和番茄酱，给殿下调味用。”

　　印卡的脸上又有了笑容：“谢谢丽丽！”两只手伸过去接。

　　罐子一到他手里，丽丽就缩回了手，轻声问：“您在这里还好吗？”

　　印卡笑着回答：“待在这个地方不见得比住在太阳宫里差多少，种地、睡帐篷、吃干土豆，都是小事。唯一不好的，是我被禁止进城，不能去射箭场找你。不过现在你来找我了，这可好极了！”

　　丽丽抿着小嘴，唇角浅浅的笑意如春风般清新。

　　“只可惜这里没有美食和饮料，连水杯都没有，我无法招待你，唉，也没有笛和排箫供我为你奏乐。”印卡显得很歉疚，“若你不嫌弃，就请到前面坐下歇歇，我陪你晒晒太阳。”

　　“晒太阳？”丽丽眨了眨璨亮的黑眸，然后打趣似的问：“殿下，您昨天冒犯了太阳神，今天还能心安理得的晒太阳？”

　　印卡笑着说：“太阳与太阳神无关。我昨天冒犯了太阳神，今天太阳依旧照常升起、暖洋洋的照着我，可见太阳是太阳，太阳神是太阳神。太阳神不好，太阳却是很好的。”

　　丽丽听了这番话，仰面望了一眼头顶无私普照大地的太阳，思索片刻，深感认同，向印卡点了点头。

　　印卡笑得更开朗：“丽丽，太阳王子也与太阳神无关！”他说这句话的嗓音比之前更响亮。

　　丽丽又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脸庞不露出太愉悦的笑色。

　　她跟着印卡走至帐篷前，放下长弓，在草地上坐了。印卡把罐子拿进帐篷，很快走出来，坐到她旁边，与她挨得很近。他托着下巴、笑嘻嘻的望着她美丽可爱的脸，她抱着双膝、默默的注视着视野下方的梯田。

　　“印卡殿下，谢谢您提议废除莲花祭。”她柔声说。

　　“既然你要感谢我，那就先答应我一件事吧。”印卡说。

　　丽丽立即警觉起来：“什么事？”

　　印卡笑着说：“从现下开始，你称呼我‘印卡’、‘你’，不要再用‘殿下’、‘您’这类敬辞。”

　　丽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既害羞、又甜蜜、又有一直以来的矛盾和迷惘。

　　她不作正面回应，甚至岔开了话题：“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你提议废除莲花祭、敢于冒犯太阳神，一定是你真心质疑太阳神。可你怎么会质疑太阳神呢？数千年来，太阳王国没有一位太阳王、没有一位王子质疑过太阳神。”

　　印卡笑着回答：“我觉得不合理、没有事实依据的事情，我都会质疑。我八岁的时候发现了自己是这样的性格，那一年，你很悲伤，我觉得太阳神不应该把悲伤带给原本无忧无虑的你，那时我就认为太阳神的行为不合理。”

　　丽丽轻轻的“嗯”，表示她在认真听。

　　印卡继续说：“不过我真正决心质疑太阳神，是在十二岁那年的丰收节，在我喝下神酒之后。”

　　丰收节是每年秋分日在太阳广场举行的庆典，庆典上有许多隆重的仪式，都与太阳神相关，由大祭司主持，从太阳初升持续到夜幕降临。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仪式是在正午进行的，名为“圣临”，届时在场众人一齐饮用大祭司调配的神酒，饮完神酒后，众人能看到伟大的太阳神在空中辉煌万丈的现身，这是极为庄严神圣的情景。

　　由于孩童不能饮酒，所以他们必须年满十二岁才能参加这个仪式。

　　“我喝下了神酒，但我没看见太阳神。”说这句话时，印卡脸上忽现一抹神秘的笑容。

　　丽丽心弦一颤，她想到自己在饮下神酒后也没看见太阳神。她厌恨太阳神，本不愿饮用太阳神的神酒，但她又想着见到太阳神后可以揍他、为米娅报仇，因此每次参加仪式时仍是把神酒喝了。可惜她一次也没见到过太阳神，一次殴打他的机会都没有，她寻思也许是太阳神也厌恶她、不屑与她相见。

　　“我当时就认为，神酒并非如穆托所言那样是勾通我们凡人与太阳神的媒介。”印卡接着往下说，“后来我再参加丰收节，总会设法偷留一些神酒带回宫，我自己在宫里喝了试验。虽然这神酒带回宫后往往失效，但我还是成功了一次，验证了我的判断。我估计神酒里含有致幻的药材，能让人在幻觉中看见心里想看见的景象，但我需要证据，也就是神酒的配方，才能有力的揭穿穆托的骗局。然而配方在穆托手里，连麦塔尔都不知道。不过我也做了两手准备，我去年把带回的神酒交给了医药大臣桑格，委托他帮我查出酒里的药材成分，他应承说他一定尽力而为、同时为我保密，但他也说在少量酒水里寻找出神秘的药材成分是非常困难的。唉，希望桑格能尽快给我答案，或者麦塔尔能把配方直接送到我手里。”

　　他一口气说了这一大通，丽丽却没再“嗯”的回应，她双眼直勾勾的望着下方的梯田。莫非是他讲得太复杂，她听迷糊了？

　　印卡笑了一笑，决定说些可以表达他真挚深情的话语，他双眼凝视着丽丽，说道：“丽丽，我喝完神酒后没看到太阳神，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你，你在对我笑，笑得可美了！”

　　丽丽的肩膀轻轻一震，像是从迷糊状态清醒了过来。

　　然而她随后的反应却是印卡意料之外的，她娇美的面庞上竟一下子怒色云集！

　　“你早就有你的盘算，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我！”丽丽瞪着印卡、厉声质问，嗓门前所未有的大，几乎是在咆哮，尽管这咆哮声仍是悦耳的，她瞪眼睛的表情也仍是很漂亮的。

　　印卡吓了一跳，满脸俊气迷人的笑容刹那变作了惊骇惶恐。“我……我想先做成一些实绩，再跟你详说……如果没有实绩，光嘴上说，我觉得那就像拿空话哄你一样……”他说的是实话，他天生不喜欢撒谎，尤其是绝不会对丽丽撒谎。

　　“你太自以为是了！”丽丽大吼，“你只想着你觉得怎样合适，你考虑过我的心情吗！我非要先看到你的实绩吗！我就不能先听‘空话’吗！这么多年，你对着我只讲些无关紧要的话，重要的话一句也不说！”吼到这里，她气愤愤的站起身，决绝的说：“我走了！我再也不要见你！”说完果真拔腿就走。

　　印卡吓坏了，丽丽美丽的怒容太可怕，丽丽决绝的告别更可怕！他急忙也站起身，左手一把抓住丽丽纤柔的右手。

　　他八岁那年，悲伤的丽丽疏远了他，自那时至今，他已有足足十年没触碰到丽丽的小手，这十年里他曾无数次的设想自己会以何种情形再度与丽丽牵手，而他无数次的设想中，没有一次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丽丽在发怒，他在焦急和惧怕。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超出他的想象。

　　丽丽右手被抓后，竟就势矫捷的转了个身，左臂扬起，小小的手掌“啪”的在他右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她多年勤练武术，成绩显著，这一整套动作兼具了迅疾、流利、优美、还有狠辣。

　　可这一巴掌的结果却不符合她的预期。她预期的是，同样武艺不俗的印卡会机敏的闪避，那样他的右脸可以躲开她的左掌，他的左手则会松开她的右手。而实际情况却是，他丝毫没有闪避，她的左掌完完全全、实实在在的打在了他脸上，她的右手仍然被他牢牢的握住。

　　她忽然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她本想骂他或者干脆动真格的打他，但当她瞥见他黑曜石一样的双眼在泛红、湿润，她忽然茫然无措。她了解他，他不会因为被打疼了就泫然欲泣。

　　“对不起，丽丽，我以前确实太自以为是，没顾及你的感受。”印卡诚恳的语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我向你保证，我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自以为是，我有任何事都一定会对你说。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在一起，好好的在一起！”

　　丽丽仍在茫然无措，随口回了句傲慢之语：“我打了你，你还要我和你在一起啊？”

　　印卡走到她身前，温柔的笑着，一字一字的说：“丽丽，你是我的爱人，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爱你，即使你天天打我，我也爱你。我只求你和我在一起，不要离开我。”

　　他说得那么深情、那么坚定，草木岩石听了都要动容，何况是爱慕着他的丽丽？

　　可丽丽始终感到自己太委屈。这么多年她太难受了，全心的爱或全心的恨都不会让她难受，心里又有爱又有恨才是令她最难受的。每次一想到印卡，她的心就无比的疼痛，像被活生生的扯开、撕碎。如果他早点对她说出他对太阳神的质疑，她的心就能早点结束撕扯的疼痛。是他的自以为是，害她白白的难受了这么多年！

　　她想着想着又生气了，印卡的过错，绝不是她的一个巴掌加上他的几句娓娓情话能化解的！

　　这时，印卡的左手松开了。

　　他释放了丽丽的小手，但他并没有让丽丽走。

　　他双手小心翼翼的捧起了丽丽雪白透红的美丽脸庞，然后他俯首，温热的双唇在她红润娇柔的小嘴上深深一吻。

　　丽丽全身一动不动，头脑一片空白。她恍恍惚惚的感到，有一缕缕像太阳光一样明亮又暖和的力量，温存的从唇间漫入，款款到达心田，灼灼照耀那些由怨恨和委屈凝结成的锐利的冰块。

　　渐渐的，冰块都融化了，变作两颗莹光闪烁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她那双星星般璀璨的眼睛，似乎更清澈、更灵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印卡恋恋不舍的挪开嘴唇。他面带红晕、神情亲昵的看着丽丽，丽丽脸上的泪痕让他心疼，他轻轻的为她擦拭，轻轻的询问她：“丽丽，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丽丽垂下红扑扑的脸庞，她想掩饰自己的羞涩，却是徒劳，“我要走了……我要去武术场练武，你也该继续劳作了……”

　　印卡微笑着说：“不急，再等一会儿。我昨天没能去射箭场为你吹奏音乐，今天也吹奏不了，我现在唱首歌给你听吧，你听完了再回城。”

　　“你还会唱歌？”丽丽有些讶异。

　　印卡笑着点头：“会，我不仅会唱歌，还会创作歌。我只为丽丽创作歌，只为丽丽唱歌！”

　　丽丽甜甜的笑了：“嗯。”

　　印卡快乐的把丽丽搂入怀中，丽丽娇小柔软的身躯被她所喜爱的柔美流畅、充满活力、颜色俏皮的肌肉紧紧的包围住，她脸上的红色蔓延到了颈脖、芳心“突突”乱跳。

　　印卡温热的嘴唇贴在她耳边，轻柔的清唱：

　　红莲花，
　　我美丽的爱人，
　　你不会再悲伤。
　　红莲花，
　　我可爱的爱人，
　　你不会再彷徨。
　　我紧紧拥抱着你，
　　我倾心为你歌唱。
　　我要成为只属于你的太阳，
　　永远给你温暖，
　　永远给你光芒。
　　你的笑容将永远绽放，
　　最绚丽、最芳香，
　　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