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若长生

14、濯发

　　热气蒸腾，水雾氤氲上升，沈逸搅了搅水面，对屏风外的人道：“仙尊，水倒好了，冷热正好。”
　　床榻上闭目养神的裴梓清这才问道：“苏白呢？”

　　沈逸解释：“我正好碰上他，就让他回去休息了。提水这点小事，我来做就好。”

　　沈逸走到外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裴梓清拆下玉冠披着头发的模样。黑色发丝柔顺如绸缎，铺散在洁白的衣衫上。裴梓清起身除去外袍，就这样赤着脚去了屏风后。

　　此时沈逸便可以离开了，可他却没动，停在原地，看着屏风上的倒影褪去里衣，跨入水中，烛火摇曳，模糊了里间人的轮廓。
　　水声沥沥，人影消失了，冷清清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可以了，你回去吧。”

　　沈逸退了一步，回过神，踟蹰在原地。他是该走了，却又迟迟迈不开步子。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房门，沈逸一抬脚，走到了绣着白鹤的屏风旁。裴梓清一定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没叫住他，沈逸犹豫片刻，往屏风中瞧了一眼。

　　屏风里的人背对着他，一头乌发披在肩头，遮住了大片雪白，沈逸脑子一空，莫名开口道：“仙尊我来帮你洗头发吧，我手法好！”

　　裴梓清没立即拒绝，沈逸已经找到墙角的小板凳，搬过来坐在木桶后了。

　　沈逸会按摩，是因为昏迷太久，醒来后身体僵硬，难以行动。小狐狸每天还要给别人看病，没空时时给沈逸按摩，所以等沈逸好了些，便将穴位手法都教给他，让他自己按了。

　　但沈逸从未给别人洗过头发，他一时冲动留了下来，现在对着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有些无从下手。

　　回忆了半晌自己冲洗头发的步骤，沈逸决定先将面前的乌发拢在一处。一双手伸出去，触碰到发丝的同时，指尖不可避免的滑过脖颈间温热的肌肤，沈逸一颤，顿觉给人濯发的举动过于亲密。
　　他也是鬼迷了心窍，可裴梓清为什么不拒绝他？难道苏白平日里也会帮裴梓清洗头，所以习惯了？

　　沈逸心事重重地将拢在手心的长发捞出水，结果入目一片红色的印记，如竹节，自裴梓清的后颈，一段段沿着脊骨向下，余下的没入了水中。

　　这是什么？

　　沈逸一顿。

　　雪白的皮肤将红色的疤痕衬得鲜艳如血，如同一幅妖异的图腾。沈逸看得失神，想也没想地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那片红梅落雪般的印记。

　　水波摇晃，一滴微凉的水珠正正砸在沈逸眉心，让他清醒过来。裴梓清放下手，没有回头，只微微后仰，靠在木桶边缘，挡住了脊骨上的印记，淡淡道：“你要洗就洗，不洗便出去。”

　　“洗！……我洗。”沈逸没问裴梓清后背的疤痕是什么，他取来备用的热水，和凉水掺了掺，待温度差不多，拿着水瓢一点一点仔细浇湿手中的黑发。

　　这头发真洗起来倒很顺利，沈逸没有手忙脚乱，也没闹什么笑话，相反动作很熟练，像是已经给别人洗过很多次头了似的。他拿起快皂角起沫，随后倒入掌心，轻柔抹在发丝上，他平日里对自己的头发都从未如此仔细过。沈逸不由心想，莫非他失去记忆的上半生，是在某个大门派里当仆从，所以服侍起人来才会如此娴熟？

　　裴梓清双眸轻阖，应当是觉得沈逸的技术还不错，沈逸趁机问道：“仙尊为何不再收徒？”
　　裴梓清淡淡道：“麻烦。”

　　沈逸奇怪：“那为什么还要留苏白在身边？”
　　这次裴梓清抬眸，瞥了沈逸一眼，随后道：“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沈逸心道也行吧，好歹说了八个字，没直接不理他。

　　洗得差不多，拿起水瓢，冲洗泡沫，没一会儿，沈逸又忍不住问：“苏白不是仙尊的徒弟，却可以叫师尊，那我能不能也叫您——师尊？”

　　裴梓清没有犹豫便拒绝了他：“不行。”

　　沈逸撇了撇嘴，嘟囔：“仙尊，你这么不喜欢我，难道因为我是妖修？”

　　“与此无关。”

　　“好啊，仙尊只否认后半句，不否认前半句，那就是前半句让我说准了？仙尊是真的不喜欢我。”沈逸静了静，等裴梓清向他看来，才又笑道，“不过也没关系，我喜欢仙尊就可以了。”

　　裴梓清：“……”

　　裴梓清闭眼了。

　　屏风外的灯花“噼啪”爆开，淅淅沥沥的水声停下，静谧的夜晚里心绪难得如此平静，沈逸偷偷看裴梓清，仙尊大人阖着眼，但应该是没有睡着。他从不主动说话，也不知道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放下水瓢，沈逸问：“还需要添热水吗？”

　　被热气蒸腾出几分红润的薄唇动了动：“不用。”

　　于是沈逸收拾好东西，站在木桶边：“那我回去了？”

　　裴梓清没回答，沈逸就当默认了。他转身要离开，手腕却忽然被扣住。沈逸错愕回头，沾着水的手带着潮热的气息，顺着他的手腕，捏住他的手掌、手指，仔仔细细将沈逸的手揉捏了一通。
　　沈逸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跳错拍，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直到裴梓清拽了他一把，又微微坐起身，用另一只手捏上他的后颈，沈逸才明白过来，裴梓清这是在给他摸骨。

　　眼眸下是近在咫尺的赤.裸肌肤，沈逸被烫一样迅速转开目光，片刻后迟疑道：“仙尊，咱们是不是……先出去了再摸？”

　　裴梓清没理他，微凉的指尖不一会儿便撤走，沈逸像是被提溜了后颈皮的猫，人都酥了。

　　随意束起的白发终于还是松散，落在了水面上，惊起圈圈涟漪。沈逸撑着木桶边沿，金褐色的眼眸定定注视着裴梓清平淡无波的眼睛，问：“仙尊觉得我根骨如何？”

　　裴梓清并不吝啬：“极佳”

　　沈逸又问：“那您要收我为徒吗？”

　　裴梓清回答：“不收。”

　　“……”

　　因沈逸身受重伤，又记不起自己在人间的前十几年都经历了些什么，每次出魔域，他都要做些伪装。如今的这副样貌，是魔尊亲自给他下的易容化相术，只怕就是天尊亲临，都难以识破。
　　沈逸倒不怕裴梓清摸出些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裴梓清为什么要突然摸他的骨。

　　裴梓清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他推开还趴在木桶边的沈逸，一挥手，帮沈逸烘干了那几缕湿了的发丝，刚有所缓和的面容忽而又覆上一层疏离的寒霜，冷淡道：“你回去吧。”

　　沈逸心绪未平，站在原地，有种自己用完就被丢开了的错觉。

　　这人怎的如此喜怒不定？

　　沈逸猛地转身就走，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心中横冲直撞，脚步都带了几分凌乱。等走到门口，瞧见裴梓清随意扔在榻边的靴子，他一顿，做了今晚第二件莫名的事。

　　沈逸磨磨蹭蹭挪到榻边，拿起裴梓清的靴子，又回了屏风后，将靴子放在木桶边，瓮声瓮气道：“仙尊出来记得穿鞋。”

　　说罢，便发誓这次要头也不回的离开。

　　那人却出声：“站住。”

　　沈逸立马停步。

　　裴梓清道：“你的镯子，在桌上，拿走。”

　　什么镯子？

　　沈逸想了一下，才想起来白天说要给裴梓清按摩，抹了串镯子放在案上，忘记带走了。

　　沈逸没什么语气地应了一声：“哦。”
　　紧接着心念一转，语调又有所上扬道：“谢谢仙尊替我保管。”

　　所有的情绪一窝蜂地冲上来，又没什么缘由地偃旗息鼓。

　　沈逸出了裴梓清的房间，抛着手里的金镯子，心情不错地回了屋。

　　这镯子他自己都不在乎，裴梓清却专门帮他拿下马车，还放在手边……沈逸双手交叉在脑后，躺倒在榻上，回想着裴梓清捉住他摸骨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机会给人当徒弟的。
　　起码裴梓清没像秦玉颖说的那样，把他扇飞。

　　夜已深，挥灭了蜡烛，沈逸一个人乐了一会儿，闭眼入睡。

　　片刻后，他又睁开眼，觉得自己好想忘了点什么。

　　他一开始跟着裴梓清，不是为了寻找和自己记忆有关的线索吗？怎么现在还真上赶着给人当徒弟了？？

　　“……”

　　黑暗里，沈逸捂住脸喃喃：“这还真是鬼迷了心窍啊……”

　　……

　　第二日一早，沈逸下楼，秦玉颖他们在吃早点，裴梓清还没下来。
　　非必要沈逸也没有辟谷的习惯，他要了盘包子，坐下一起吃。

　　苏白只点了碗豆花，有一搭没一搭的搅动，见沈逸坐下，看了沈逸好几眼。等沈逸的包子端上来时，苏白开口问道：“昨晚，我听到你从师尊房间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去了那么长时间，是师尊说了什么吗？”

　　秦玉颖呛了口豆乳，李纯递给她帕子，之后两个人都看向了沈逸。

　　沈逸一顿，挑眉道：“没什么，就是给仙尊洗了洗头发。”

　　苏白一下不说话了。
　　本就没缓过来的秦玉颖呛得更厉害。

　　沈逸见状试探着问道：“怎么，你们平时都不会为他沐发？”

　　苏白抿了抿唇，没有回答。秦玉颖擦着嘴角，看向沈逸的神色略有复杂，还是李纯道：“师尊很少让我们近身。”

　　“是么？”沈逸眉梢微扬，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日近到水汽都快扑在他脸上的肩膀，“那可能……仙尊突然改变了想法。”

　　秦玉颖失语：“那还真是突然。”

　　楼上传来脚步声，被谈论的仙尊大人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淡淡道：“快点吃完走了。”

　　没人再说话，匆匆吃完早点继续赶路。

　　琐事不表，五日后，一行人总算是到了皇城，沈逸也收到了魔尊传来的新消息。

　　【宫闱有异，疑孤灯寺寂恒下落不明，已遣人引尔入宫，务必探明神器下落。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