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梦夏之》布瓜蒙蒙

82、77 人生难得秋前雨

　　他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将我护了个严严实实，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朝那两人道：“你们以为凭你们两个就能杀我？也不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竟如此愚蠢可笑。”
　　那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退开两步，方才一击不成，已是失了先机，约是想觅着机会卷土重来。
　　然而他们大概是不会再有这机会了，利奥西斯侧头在我耳边沉声道：“别吸气。”我一眼瞥见他袖间露出的药包，心领神会地朝他点了点头，伸手将口鼻捂了起来。

　　夜已沉入中宵，借着从远处传来的微弱烛火，我只瞧见一些绿色的粉末忽然飞了满空，一阵异香瞬间充盈了鼻息之间，视线竟有些模糊起来。
　　“闭上眼睛！”耳旁一声低叱，利奥西斯忽地拉住我的右手，带着我从那条小巷中飞速奔了出来。

　　“扑通”两声从身后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坚硬的青石板路上。

　　他牵着我一阵疾行，很快来到了一条宽广的官道上。此时街上空无一人，怕是早已到了宵禁的时辰，只余着凄风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哀嚎着。
　　“没事了。”利奥西斯似是松了口气，他松开牵着我的手，脚步也慢了下来，“我们回客栈吧。”
　　我听他说没事了，这才松开口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视线渐渐也变得清楚了，我回头朝身后的小巷看看，那里却是一片俱寂，半点声息也无。

　　利奥西斯注意到我的视线，笑着拍了拍我的背，道：“不用看了，他们不会来了。”随后又正色道：“只是这江研待不得了，刚才情况危急，我迫不得已用了我的秘药，就算那两人已死，他们背后的人也还是会循着这药找来，回去随便找个借口，告诉他们明日一早我们就必须出发……”
　　我这时也终于缓了下来，先前的疑问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打断他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米修伦殿下又是谁？
　　他微微一愣，随即碧眸闪烁，换上了一副悠然的神情，瞧着我笑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生意上的事，你也有兴趣？”
　　“你还要唬我！”我见他到这时候了却还在说着些混话，不由火大至极，我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厉声质问：“我再问你一遍，一直在找你要杀你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他们究竟所谓何事？！”
　　“……”他见我气得面色铁青，这才知晓我是真生气了，俊容上浮起几丝无奈，又伸手来揽我的腰肢，“我们先回去，这里哪是说话的地方？”
　　“这里并、无、他、人！你没说清楚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我甩开他的手，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重重地回他。

　　“……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上次受伤，是因为我大哥的旧部吗？”利奥西斯叹了口气，缓缓开了口。
　　我“嗯”了一声，见他终于肯说实话，心里的火一下子去了一大半，脸色也缓了下来。
　　“我的家族，很庞大，在君士坦丁堡可以说，掌握着……整个罗马帝国的经济命脉。”他的脸庞隐在浓重的夜色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沉静如水：“一年前，我父亲突然被人杀死在家中，我大哥与我向来不和，便联合了家族中的一些人，声称父亲的死是我在背后所为……”
　　“你……父亲过世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我一愣，想起他过往和我提过的种种，也只是说他幼时母亲便去世了，父亲一直在南方养病，又怎会在一年前便过世了呢？
　　他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那时我正为了丝绸之路的事情前往西域，父亲过世的消息，被我大哥封锁得很紧，他对外只称我勾结外人，意欲加害父亲失败，便逃往中原地区。他自己则坐收了家族的所有大权，命令家族布置在东方的一切势力要寻我回君士坦丁堡，或是，直接置我于死地……”

　　……背负着弑父之罪逃往异国他乡，被自己骨肉相连的亲兄弟追杀，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呢？我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淡淡苦笑的男人，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作痛起来。
　　我习惯了他平日里隐藏起情绪的样子、习惯了他无论何时都会和我说玩笑话，我已经习惯了太久，都已经忘了，他不过也只是个人，他也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不愿他人碰触的伤口。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米修伦殿下，也许就是下一任罗马帝国的君主，他曾交付于我一项任务，见到中原的皇帝，打通中断已久的丝绸之路，这是……我曾经告诉过你的，这个……我没有骗你……”他睁开眼睛，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只是我父亲的事一出，这件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手上还握着一些筹码，他日我见到西夑的皇帝，也许他会帮我。”

　　我没有骗你。
　　心好像突然飘去了很久以前，那时我和利奥西斯还在西域，有一夜二人都睡不着觉，便坐在屋顶上闲聊，我说他好像带了好多好多张面具，叫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回首我们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竟真是处处都充斥着隐瞒与猜疑，有些事情，若在初相识时就没同对方解释清楚，时间一久，只会变得越来越难以启齿，因为不论当初初衷为何，落在对方眼中，终归要被钉上“欺骗”二字的印记。利奥西斯背负了太多秘密，那些都是我难以碰触的，我也曾怀疑他、猜忌他，可是细细想来，他虽然对我有所隐瞒，可他却从未害过我，更是三番五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是的，他没有骗我！
　　我释然了，长久以来积聚在心中的怀疑与怨怼顿时烟消云散，我朝他笑笑，轻声道：“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吧，明日一早，我就说服他们启程去湘州。”

　　利奥西斯微微一怔，随即笑容缓缓浮上了唇角，他点了点头，牵着我的手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哎哟！”
　　才走出一步，只觉左脚踝处一阵抽痛，疼得我差点站不稳。
　　“怎么了？”利奥西斯回过头来，紧紧地扶住我，面容上满是关切。
　　“没事……”我弯下身子揉了揉脚踝处，却摸到一处硬邦邦的肿块，我朝利奥西斯苦笑道：“刚才跑得太快，怕是扭伤了……”
　　他瞥了我一眼，似是在责怪我太不小心，又蹲下来仔细检查了我的脚踝，见确实只是扭伤，无它大碍，这才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还是我背你回去吧。”
　　“别……”我连连摆手，“这要是回去让他们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那你到底要不要我背？”他半蹲着身子，回过头来朝我笑，碧瞳美得像是两颗坠进黑夜的星子，蓦地便将这寒夜的天空点得透亮。

　　“哎，你刚才说的筹码是什么？竟有这么大威力，能让皇帝帮你？”
　　夜很沉，风也愈发小了。我趴在利奥西斯的背上，好奇地问着他。
　　“……反正是能威胁到米修伦的东西，有些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我怕会害了你。”他迟疑着答我，语气有些凝重。
　　“好吧，等回了长安，我求卫灼然帮你便是。”既然他不愿意说，那这件事我也没有必要再问了，想了许久，又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你和那个伊拉尔公主，你以前很喜欢她？”
　　“哈、哈哈、哈哈哈……”利奥西斯竟笑出声来，“夏之，今天你是怎么了？先是耍小性子说我不交代清楚就不跟我回去，现在又开始打听起这些来，难道说，你喜欢上我了？”

　　我一愣，若是往常，听到他这样调笑我，我定是早已和他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嘴来了吧，可是今日听到这句话，却似有颗小石子被投入了我的心湖，搅起了点点涟漪。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锦凉说过的话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喜欢一个人，不是因为那人是什么身份样貌、对你好不好，更不是因为他对你好，你就要还情给他。你一看到他，就觉得开心；他陪在你身边，你就觉得这滚滚红尘，再没什么可惜；他愿意和你执手相伴，白首不离，你就是这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的开心就是你的开心，他伤心起来你比他更难过，为了他的事情，你可以变得更有勇气，不管什么事，你都肯为他做，无论什么东西，你都愿替他付出……”

　　我伏在利奥西斯的肩头，心中忽然觉得无比迷惑。
　　是的，我一见到他，就会觉得没来由的开心，即便斗嘴玩笑，我也从未有过一丝心烦；只要他陪在我身边，我便觉得心安，就如同此刻趴在他背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味，我的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愉悦；他若遇着危险，我便心急如焚；他若受了伤，我亦觉心如针扎，仿佛那伤是在我自己身上；曾几何时，他竟已在我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原来我真的，喜欢上他了吗？

　　“是……”心中的迷雾忽然尽数散去了，似是前所未有的开阔与清明，我涩涩地张了张唇，“是的……”
　　“什么？”他漫不经心地答着，脚步却突然停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一愣，却是再也没了方才那一瞬的勇气，将脸低低埋在他肩头，道：“没什么。”
　　“可是我听见了。”他忽然回过头来，我正发着愣，也没来得及闪避，两人的鼻子生生撞到了一起！
　　那一瞬，仿佛时间都静止了，我们离得如此之近，只听得到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我呆呆地瞪着他，眼前那张皎洁如月的脸庞上，盈满了我前所未见的温柔与喜悦，如此美好……

　　我猛地回过神来，连忙侧过脸，结结巴巴道：“好、好痛！”
　　他无声地笑了，也将头转了过去，背着我继续朝前走，“其实你刚才说的，”他的声音极轻，“我早就知道。”
　　我的脸“腾”地红了，又生怕他看见此刻我眼中的羞怯，忙将头紧紧埋在他背上，却听到一阵剧烈的心跳声，隔着厚厚的衣衫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里。
　　他的心，竟然跳得比我还快……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开口，一路沉默着回了客栈。

　　******

　　第二日清早，我将卫灼然他们叫醒，一行人睡眼惺忪地前往渡头，风寒初愈的宇文沂煊走在我身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没好气地冲着我道：“你今日抽的是什么风，这么早就将我们全叫醒来，像你这种脑子空空的女人，竟也会有闲情雅致想要去看那什么花灯会？”
　　昨夜我从客栈小二处听闻，明日晚上正是梁国都城湘州一年一度的花灯盛会，便称自己极感兴趣，想要一睹盛况，今儿就得从江研出发，否则怕是要赶不上。看着身旁那几双或惊异或迷惑的眼睛，我只得干笑两声，岔开话题：“早起有何不好？医者常道，梦多失智，你若是每天少睡几个时辰，说不准还能变聪明些。”
　　“你……！”宇文沂煊气结，俊眉一挑，刚欲开口和我争辩，就听渡头那边传来一阵呼声：“喂！那边几个，你们到底上不上船？”
　　原来是船老大来催了，这下宇文沂煊也只得作罢，我们一行人吵吵嚷嚷上了一艘江边最大的渡船，一路沿着长江而上，朝湘州洞庭湖畔驶去。

　　明日当空，寒风乍缓，两岸青山生云雾，滚滚长江碧如蓝，我坐在窗前向外望去，入眼天地一片广阔，江波浩渺，几艘渡船在江雾中若隐若现，恰似到了人间仙境，不禁心情大好，回头对利奥西斯道：“老天爷也真是给面子，前些日子下了那么久的雨，今天倒是晴了。”
　　锦凉拉着卫灼然和宇文沂煊他们去甲板上看风景了，一时这隔间中就只剩了我和利奥西斯两人。他也正伏在窗沿上朝外眺望，似是对这雾中江景十分感兴趣，听见我说话，便淡笑着同我点了点头：“晴了最好，明天如果下雨，那什么花灯会你就看不成了。”
　　“不看也罢，我本就无甚兴趣，若不是因为昨夜你说必须得走，我何须同他们说这么个谎……”我说着，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正笑容淡淡，温柔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似是盯着我瞧了许久了。
　　他为何要这样子盯着我看？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我正待相问，却被他看得脸颊发烫，便连忙将头转向窗外，假意陶醉地看起风景来。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他忽地伸手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扳了过来，“你的脸怎么红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两人的姿势暧昧得紧，我不敢抬头，生怕撞上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垂着头争辩道：“江上风大，自然是被冻红的！”
　　“是吗？”利奥西斯碧瞳一转，狡黠笑道：“你到底……在害羞什么？昨天主动说喜欢我时，不是还胆子大得很吗？”
　　我的脸颊更烫了，却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昨夜我回了房中，辗转难眠，忆起同他告白之事，心中竟有几丝后悔。那句话一旦出口，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会起些固然的变化，然而我却惘然未解，只因他对我的勇敢，竟未做出任何回应。那现如今，我和他又究竟算作什么呢？

　　他的手指抚上了我的唇，在那里反复摩挲着，指尖似春花柔软，却也如溯雪冰凉。我心里正想着事情，也没吱声，只是任他揽着。他指尖却蓦地一用力，将我的下巴抬起，我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袭上来的，便是两片柔软的嘴唇。
　　他只是略略碰了我一下，又飞快地离开了，他看着我，碧眸婉转流光，像是看着一件珍而重之的珍宝，缓缓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害羞？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对彼此来说，最亲密无间的人，是彼此的恋人，我们此时做的这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我还发着愣，听到他说话，一时之间也忘了回答，他又牵起我的手，拉我看向窗外的江水山脉，他醇朗的声音丝丝扣入耳中：“我一直是一个骄傲的人，也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自成年以来，我一个人游历过了这世界的很多地方，看遍了很多美景，也从不觉得孤独。然而夏之，遇上你之后，我品尝到了很多以前我无法感受到的感觉，所以我很希望你能陪着我，一起走完我们人生这剩下的路程。”

　　我的心跳似是漏了一拍，随即心中所有干涸的地方仿佛都降下了甘霖，充盈着前所未有的丰润。我侧身看了看他，身边的男人眼眸深邃，正盯着广袤的江面，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俊美无俦，气度非凡，但我已能看得见，他慑人光环之下那深藏的孤独了。
　　我默然无语，只是反握过他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他也回过头来看我，笑靥如一束盛放在雪中的水仙，光彩夺目。

　　远处大雾渺茫，江山绝尘如画，渡船在江中缓缓西行。唇上似是还残留着利奥西斯身上的香气，我忆起那个匆匆而去的吻，它大抵是甜的，却又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