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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5 夜阑人在玉楼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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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脚步,高兴地朝船上的人挥了挥手,大喊道:“你们回来啦?有没有抓到什么大鱼?”
船头立着的几人听见我的声音,皆停了嬉笑朝着海滩望过来,其中一个窈窕身影高举着手臂,也朝我们打了个招呼,又大声嚷嚷了一句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海风拂搅,湮灭在了碧蓝的大海之上。
我不禁笑了起来,那上蹿下跳极不安分的人定是锦凉,只是她说的是些甚么,我却一个字儿也没听清,只得又大声回她道:“你说什么?”
天色忽的暗了下来,海风愈加刮得凶了,掀起了数道半人高的浪花,将那半旧的海船打得不住摇晃。锦凉一手指着身旁的一团紫影,再次高声回应了我,奈何距离太远,我依旧听不太清,只余着几丝零星的话语飘进我耳中,隐约是些“沂煊、呕吐”之类。
我这才反应过来,朝她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瘦高的身影半跪在甲板上,正对着大海吐得天昏地暗。
没想到看起来体质十分不错的宇文沂煊,竟然也会晕船?我拉住利奥西斯的手,朝着码头走去:“我们过去看看?宇文沂煊晕船似是晕得不轻。”
却觉指尖一凉,利奥西斯的手在我掌中蓦地便有些僵硬,我回头看他,他只是轻哧一声,淡道:“他倒也真会选时候。”
“你说什么?”我一边问他,一边迎着风势向码头走去,他也不答我,只是在我身后走得静默无声。
海船在一片惊涛之中向码头摇摇晃晃地驶来,狂怒的海风吹得我几欲睁不开眼。我凝神朝船上望去,见宇文沂煊依旧伏在船舷上,一张俊脸惨白无色,呕吐之势更是毫无半点消退之意,便关切地朝他喊道:“宇文沂煊,你没事吧?”
他正结束了一轮翻天覆地的呕吐,听见我唤他,便虚弱地抬起头来向岸上张望,他瞧见我,蓦地便是一愣,目光紧紧定在我利奥西斯交握在一起的手上,瞬间,他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挣扎着便要从甲板上站起来。
“你别动呀!”我见他勉力起身,急忙大声喝止道:“莫要站起来,这样只会加重你的头晕之势!”
谁料他已经扶着船舷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一双星瞳怒意汹涌,直直盯着我同利奥西斯二人。
“你们……”他紧咬着唇,咬牙切齿道,“……趁我不在……!”
“轰隆!”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道滔天骇浪汹涌而来,将海船撞得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一抹紫影从那船舷上跌落,直挺挺地栽进了海里。
“宇文沂煊!”我的心“哐”地一沉,甩开利奥西斯的手就一头扎进海里,朝着海船奋力游去。
*******
这海滨的天气说变就变。
雨是忽然降下来的,噼里啪啦地砸在马车的顶棚上,乱糟糟地响成一片,叫人心底无端生出许多烦躁。
祁连扯紧了缰绳,将马车赶得飞快。卫灼然不住地掀开帘子看向车外,低声问祁连道:“还有多久到江研?”
“轰隆!”天边忽然响起阵阵滚雷,卷携着又一波倾盆大雨袭来,淹没了祁连的回答声。
那日宇文沂煊晕船之际不慎落水,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所幸玉凤之父常年出海,水性极好,立时便跳下海去将宇文沂煊捞了上来。他虽然未受大伤,然而这大冬天的,全身被冰凉的海水浇了个透,一场风寒总是免不了的。
渔村偏僻,村上并无像样的药房。村中居民若是生病需要抓药,皆须至周边城镇的医馆就诊,我们随身携带的一些治疗风寒的药品也早已用完,只得当日启程急匆匆赶往江研。
谁料奔波一夜,旅途劳累,宇文沂煊的风寒骤然加重,在车上就发起高烧来。
车内众人似是各有心事,竟无一人开口说话,满耳只听得雨声不住,期间间或响起几缕沉闷的呼吸声。宇文沂煊倒在我身侧,不省人事,我伸手探了探他的前额,怕是比我冬日用来暖手的火炉还要烫上几分。
我心中焦虑,又挑开帘子,朝着正在赶车的祁连喊道:“祁连,能不能再快点?”
“……这马已经没命地跑了一夜,若是叫它再快上一点,只怕是不能了……”祁连叹着气答道。
几颗豆大的雨珠顺着拉开的帘门砸了进来,车内骤然起了些凉意。我怕宇文沂煊的风寒加重,连忙将帘子重新拉上。
又在包袱中翻翻捡捡了半天,寻出件他的锦袍来覆在他身上。利奥西斯见我忙得不亦乐乎,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江研已经不远了,你一夜未曾合眼,不如现在好好休息一会。”
他这么一提醒,我还真觉得一股困意突然冲上脑门,眼皮愈加重了起来,但我摇了摇头,皱着眉道:“我若是睡了,谁来照顾他?这儿就我一个大夫。”
语毕,我又低下头去,凝视着宇文沂煊昏睡的脸庞,他原先白皙的皮肤此时反倒是烧出了几分血色,两弯墨眉紧蹙着,口中还不时嘟囔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似是睡得极不安稳。
锦凉歪着脑袋朝我们看来,听见宇文沂煊含糊不清的梦呓,立时嫌弃地撅着嘴道:“完了,这小子脑子已经烧糊涂了,你们听听他在说什么,什么‘卷虾’‘莹儿’的,病成这样了还想着吃东西和泡美女,绝对没救了!”
卷虾?莹儿?我心中一动,想起来曾从已逝的卫夫人口中听过,宇文沂煊自小便特别钟爱那道名唤“金卷虾”的宫廷菜,只是这“莹儿”又是什么?不禁朝着锦凉奇道:“你怎知这‘莹儿’是个美女?”
“那还用说?”她戳了戳宇文沂煊的脑门,见他没反应,便又挤眉弄眼地对我道:“依我看呐,这小子定是梦见那个叫‘莹儿’还是‘莺儿’的美人正陪着他吃那什么卷虾,说不定他们之间还有点那啥那啥的,总不至于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他还在发梦梦些毫不相干的人吧?”
我听了锦凉的一席话之后,隐隐总觉着有些不妥,可是这不妥究竟不妥在哪儿,我却说不上来。复又盯着宇文沂煊的睡颜,脑子里不断回忆着,他平日里是否有提过,他有这么个叫“莹儿”或是“莺儿”的美人朋友。
我细细想了半晌,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想出来,便打定主意不管这事了。我抬起头来,却见坐在一旁的利奥西斯正撑着额头盯着我们,绝色的眼眸里含着一丝探寻的意味,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竟有些冰凉。
马车又辗转了数个时辰,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江研。
*******
我们如今落脚的这间大宅子,便是卫灼然的好友、东齐青阳策将军次子青阳炎在江研的别院。院子虽不大,却修得颇为别致,四方整齐的房屋,映着红墙白瓦,几株秀丽的白兰立于门前,迎来送往,凭添了几分雅致清淡的香气。
“阿嚏!阿嚏!”
我将水盆里凉了的水换下,正要端进里屋,却听得两声喷嚏之声传来,惊得我手一抖,将水盆中的水洒了不少出来。
虽还是白日,窗外天空却黯如夜幕,点点雨珠敲在窗台上,涌起一层淡薄的青雾。我忙放下盆子,将床帘掀开,道:“你几时醒的?”
床上的少年也不答我,一张俊脸有些憔悴,眼神还朦朦胧胧得不知朝哪看好,显见是才醒的。我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又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背后,尽量让他坐得舒服些,继续问道:“你可觉着好些了?”
宇文沂煊靠在枕头上,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那双黑色的瞳仁远不及往日那般光彩夺目,显得疲惫至极。他大概还没从昨夜那场高烧中缓过劲来,盯着我瞧了半晌,这才缓缓地开了口,声音还有些嘶哑:“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我在床榻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将温热的帕子覆于宇文沂煊的额上, “期间你醒过一次,我喂你喝了药,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他往床里缩了缩,似是对我的靠近十分抗拒,俊秀的面容上又泛起绯红的云霞来。
我只当他是没睡醒,也不在意,又伸出右手探了探他的脸颊,已不像昨夜那般烫人了,我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松了口气,“你大概是烧糊涂了,若不记得也属正常。所幸现在你的体热已经降了下来,再休息个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宇文沂煊却似触了电般,原本还迷糊着的瞌睡也全醒了,他慌忙将我的手拂开,眸子瞟向细雨淋漓的窗外,生硬地问道:“怎生是你站在这儿碍眼,其余人呢?”
我好心留下来照顾你,你倒嫌我碍眼?我不悦地瞥了他一眼,答道:“锦凉和灼然他们出去玩了。利奥西斯去了……”
“够了,”他忽的出声打断了我,将脑袋往被窝里一钻,声音闷闷地穿透被子:“我对金毛狗的事没有兴趣。”
“哦。”我素来对他的这幅态度不以为意,只是站了起来:“你又要睡了?那我去看看姜汤熬得怎样了。”
说着,转身就朝着屋外走去,却忽觉手上一热,被一双有些僵硬的大手拉得停了下来,后面那个声音闷闷道:“你别……”
我回过头去,宇文沂煊的脸涨得通红,他也不敢瞧我,一双晶亮的眸子直直盯着地上,只是手上径自使了些力,将我拉得在床前坐下,我心下奇怪,盯着他问道:“你做什么?”
见我不走了,他这才松开我,又挠了挠头,羞红了一张脸道:“……我、我错了,我方才说你碍眼,不是、不是故意的,我病了这一天一夜,是你一直在照看我吗?我还没、还没谢谢你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今儿居然这般和气,真是叫我好生惊讶。我狐疑地看着他,心里暗衬着,难道宇文沂煊的脑袋真的烧坏了吗?
我忍耐了半晌,终于没将这句话问出来,只是颇为不自在地答他:“无须跟我客气,大家都是朋友,这些小事算不得甚么。何况我本就是个大夫,照顾你是我应该的。”
“哦。”宇文沂煊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绯红渐渐褪下去了,他将额上敷着的帕子一把扯了下来,垂头丧气地嘀咕着:“你可真是从来都说不出几句好听的……”
“你说什么?”我盯着他扔在地上的帕子,心中愈发地觉着他烧坏了脑子,不禁提高声音问道:“什么好听的?”
他摇了摇头,没精打采地盯着窗外,“无事,你去忙你的吧。”
我瞥了他一眼,忽然又想起了昨日他在车上说的那几句梦话,便随口问道:“‘莹儿’是谁?”
谁料这不经意的一问,却吓得宇文沂煊差点从床上跌下来,他慌忙坐直了身子,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会知晓映儿之名?”
我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道:“原来不是‘莹儿’,是映儿?昨儿个你烧糊涂了,自己说出来的啊……”
我说完,便认真地瞧着他,宇文沂煊却生怕同我对视,忙将头侧了过去,望着烟色的床帏,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那……那我都说了些什么?”
我皱了皱眉,道:“我没听得太清楚,锦凉说,你一直在念叨着‘卷虾’和‘映儿’,她说你是梦见了和这个映儿在吃金卷虾,我记得你确是十分喜爱那金卷虾的。”
“她胡说!”宇文沂煊顿时涨红了脸,出声怒道:“我做的什么梦,她又怎会知道?我只不过梦见……”
“梦见什么?”我见他这般激动,心中自是十分好奇,忙追问下去。
“……梦见……梦见……”他气恼地挠了挠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开口道:“我忘了!”
“哦,忘了倒也正常。”我见他无意再谈此事,便站起身来,想将水盆里的凉水换掉,走到门口,却又想起什么,便回过头去朝他道:“那这个映儿到底是何人?”
他正从案几上端了个茶杯,方才饮下那么一口,便被我这一问问得噎住了,狠命地咳嗽起来。我忙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背,责怪道:“慢点慢点,你怎生这般不注意?连喝个水也要呛着?”
宇文沂煊又要死要活地咳了半晌,这才停了下来,他抬起头,一张俊秀的脸咳得甚是狼狈,泪眼朦胧地瞅着我道:“映儿……映儿是我宫里的一个宫婢……”
原来是个小宫娥?我扶他坐下,又递了块帕子给他,“那是她做的金卷虾味道很不错?下次我进宫,你可愿带我也尝尝她的手艺?”
他听前半句时,还面露些窃喜的神色,连连点头,听到后面半句,却又跟中了魔障一般大声地咳了起来,“别别……”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仿佛我马上就要进未央宫去找那映儿一样,急道:“她的手艺可怕得紧,我劝你赶紧、赶紧断了这个念头!”
“哦。”我应了一声,不再提此事,宇文沂煊自是开心得很,忙东一句西一句地同我鬼扯起来。
我心中却对这个叫映儿的小宫娥愈发好奇了,不知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宇文沂煊每次提到她都紧张成这样?下回若是有机会进宫,定要去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