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67 与君共枕西凉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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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着心事，忽听舱外有人高声喊道：“前面的船家，快停一停！”
发生何事？我疑惑地探出头去，只见天色暗如墨汁，雷声轰鸣，暴雨倾盆，一条高篷小船驶得极快，朝着我所在的乌木老船飞速而来。船头当立着一人，黑衣着面，一双碧色的眼睛在暗夜中灼灼发亮，映得这一片昏沉的水面之上忽然就有了光彩。
他身旁站着一位奋力摇浆的船夫，高声呼唤着让我们的船停上一停。老船家不知发生何事，便提了船桨立身凝望着对面，只见小船形如流水，转瞬间便到了乌木老船的旁边，那黑衣人腾空一跃，翩飞的衣诀在空中划出一道绵长的弧线，稳稳落到了乌木船上。
“这位客官？”老船家出声询问对方来意，那黑衣人却并不答他，只是径直进了船舱，在小案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抬头凝望着他，问道：“你是怎么找着我的？”
他这才解下黑色的斗篷，露出一头被雨淋湿的凌乱金发，他轻轻拂去脸上的水珠，给了我一个湿漉漉的微笑：“只要我想，就一定找得到。”
我不语，只是打量着利奥西斯，他全身都被暴雨浇得湿透，心知他定是寻了我许久，心中登时涌起一阵暖流。
也不知他站在那高篷小船的船头之上，迎雨而立，是否整整找遍了这一整个窈窕的瘦西湖，这才寻到躲在这一艘破旧的乌木老船的我？
大雨依旧滂沱，溅起的水花扑到我的裙子上，将那些醒目的墨迹温和地化了开来，原本浓烈的墨黑便成了几许乌青，缭缭绕绕地延伸到脚踝处，竟也变得好看了起来。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低下头来，眼睛盯着那一半残烛。
“我的确是想教训教训你，夏之。”利奥西斯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曾经以为你聪明、懂事，识大体，没想到你今天竟然会一个人任性地跑掉，你知道这样会让我担心吗？不止是我，包括卫灼然，甚至是……宇文沂煊，都会替你担心，这次你真的太任性了。”
他鲜少以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听得我为之一怔，我抬起头看着他，他雪白的容颜有些肃然，一滴水珠顺着他脸颊的轮廓缓缓滴落下来。我又低下头，轻声道：“真对不起，可是今天我真的有些难过。”
“我知道，你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吗？”他的语气又变得温和。
一阵寒风卷着雨滴袭来，我觉得有些冷，便向那微弱的烛火靠近了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只因宇文沂煊朝你发那么大火？”利奥西斯叹了口气，又问道。
“我不知道，”我看着他的脸庞，缓缓答道，“他骂我我本是不气的，可是他将我的画儿给撕了，我心中就突地凉了。”
碧瞳凝在我身上，目光如水般温润柔和，他轻声道：“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我一怔，那两幅残破的画叠成了重影又在我脑中缓缓浮了上来，我苦笑道：“不错，我记起当年二姑也是叫人将锦凉送我的画这样撕了，那时我家中出了极大的变故，我却骤然身亡，简直是给我妈妈雪上加霜，不知她如今过得可好。”
“你想念你的母亲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心中苦涩难挡：“我想我妈妈，也想锦凉，她们皆是曾经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还想找到狗蛋哥和小妹，小时候和他们相依为命的时光还历历在目，可是如今一转眼，他们都已经不见了……”
“轰隆”一声雷鸣，雨下得更大了，我身上的里衣被雨也淋了个半湿，冰凉冰凉地贴在身上，被萧索的秋风一吹，便禁不住有些瑟瑟发抖。利奥西斯长叹一声，伸手一拉，便将我揽进了怀中。
这是个同样湿漉漉的拥抱。他湿透的黑衣紧紧贴着我的，呼出的热气轻轻喷在我的额头上，“冷吗？”他缓缓开了口。
我点了点头，只觉自己十分疲惫，也懒得同他斗嘴怪他占我便宜，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远方垂岸的枯柳，一只白色的鸟儿冲天而起，在雨中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还记得那日锦凉拿了画给我，我同她在大雪中走了好几个小时，我心中很是高兴，就像我小时候吃到了喜欢吃的零食一般高兴，那种将自己珍视的宝贝紧紧握在掌中的满足之感，我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湖上渐渐泛起了白雾，遮挡了我的视线。瘦西湖的碧水被雨浇得叮咚作响，鱼儿围着老船的底座四散开来，欢快地偷吃着船底的青苔，
“我小时候的性子其实是很闹的，长年的军旅生活，还有和父母的分离才将我养成了今日这副样子，我不常大喜大悲，故而那次的感觉叫我印象极为深刻；可是后来，我亲眼见着我珍视的宝贝在眼前被人丢弃、损毁，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伤心。我只是将它捡起来，尝试着将它拼回原状，当我发现它再也不能回到曾经的模样时，我却亲自将它扔到了仓库中。”
“为什么？”他细密的睫毛清颤，一滴雨水再也握不住他的俊朗，“啪嗒”便掉在我脸上。
“……因为我不够坚强。”我的目光落在天边一朵卷曲的乌云上，“我常自认豁达，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我放不下、又不愿去面对而已。我宁愿再也不去想念他们，也不愿看到自己珍爱的东西在我面前消失、死亡。今日宇文沂煊将那画一撕，倒勾得我想起这些旧事了。”
“这世间许多事物，我未敢放在心上，皆因怕有朝一日，这些东西就会像妈妈、锦凉、狗蛋哥他们一样消失不见，怕承受这失心之痛。你们常说我像个木头，我以前不过听来一笑，如今一想，或许倒真有几分道理，我也却是硬如厚木，寻常之物难以入得了眼。”
岸边枯柳随风而动，有火光从几处人家的小窗中透出来，穿过湖面的白雾，朦朦胧胧地送至我的眼前，他的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缓缓开了口：“你就为这伤心了？”
“也说不上来伤心，”我皱着眉头，体会着他透过湿透的衣服传来的体温，温柔而炽热的，叫人心安，“只是有些生气，生气宇文沂煊莫名其妙朝我发火，生气自己的胆小。”
他轻笑出声，将我的手握成个小小的拳头：“我早就跟你说过，命运其实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你仔细瞧瞧，你这拳头虽小，然而却能握得住掌心里错综复杂的纹路，只要你抓得够牢，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利奥西斯又推着我的掌心，将我的手掌抚平开来，我愣愣地瞧着掌中蜿蜒曲折的纹路，一时间竟失了神。
两只手一大一小，五指张开，并排举在雨中。
“你瞧，这些皆是我们曾经珍重的东西，即使如今它们消失不见，痕迹却被深深刻入心中。”
他抚着我掌心的纹路，一点又一点地摩擦着它们，直到手心变得温热，“所以，你不要害怕，要勇敢一点，至少我会陪在你身旁。”
我拉住他的衣襟，默默无语，只觉得面上也热了起来，像是喝醉了一般，我又闻到了那坛琼花露的酒香。
雨点声渐小，轻柔地打在乌木船的顶棚上，此时听来倒像是少女轻哼的歌谣。乌云渐渐散了开来，天边露出一抹微光，一轮冷月缓缓爬上，扬州城的千家万户都点了灯，温暖的灯光穿过弥散的白雾，如星火般落满了整整一个碧波荡漾的瘦西湖。
小船戴月而行，沿江而下。老船家解了蓑衣独立船头，轻摇着船桨，嘴里哼着曲扬州的小调：
“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小小的郎儿呐，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来采。
“小小的郎儿呐，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泼辣鱼那个飞又跳，网啊来抬了。
“情姐那个勤劳啊山歌那个唱呀，情郎那个送姐把谜猜。
“小小的郎儿呐，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那婉转轻快的小调唱着唱着就成了一首情歌。
醉系扁舟东南厢，与君共枕西凉月。
第二日一大早，在店掌柜和小二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卫灼然面无表情地赔了客栈几十两银子，拉着我们一行人尴尬地上了前往建业的路。
宇文沂煊肿着两只熊猫眼坐在我的对面，抱肘望天一副嫌弃我嫌弃到见着我就吃不下饭的样子。我瞥了他一眼，心中还有些生他的气，便将问他这熊猫眼是怎生来的话给吞回肚里。
利奥西斯却是心情大好，一路上他十分主动地给大家讲笑话逗乐，虽说从头到尾那笑话皆只有他一人笑了，但他也依旧乐呵呵的，仿佛买了多年的彩票终于有朝一日中了大奖一般兴奋。
卫灼然实在在这车厢中坐立难安，他时不时地掀了帘子问祁连道：“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祁连心知今儿个气氛诡异，一副马鞭挥得更为卖力，生怕一个不小心身后坐着的几个人便大开杀戒、互相残杀。
终于，马儿不负祁连和卫灼然的众望，日上午头时，金陵城终于到了。
秦淮河，像是这建业城中徐徐铺开的一副的画，虽是白日里，万盛画舫、七千华灯皆未开放点燃，然而粉红粉绿的颜色遍布着河面之上，随风而来的便是一阵画舫青楼中女子的脂粉香味儿。
一入了金陵城，利奥西斯忽然又说这城中住着他的一位故人，一定要先去拜访一下，我还来不及细问，在这东齐都城中住的到底是他哪门子故人，他便火急火燎地离去了。故而如今剩下卫灼然一人当先走在前方，神色正经严肃得让人不敢相信他如今却是朝着建业城中最大的青楼“软玉楼”疾步而行。
而我同宇文沂煊走在其后，他有心要同我闹别扭，便总是同我隔着十七八步的距离，我本就还生着气，又一想到马上便要见到锦凉，心中既是又紧张又开心，更加分不出心思去管身旁的宇文沂煊了。
我们渐渐走入了建业城中最为繁华的一条市街，卫灼然的脚步愈加快了起来，一眨眼，缎白华服的背影便匿迹在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人流中。
我四处张望，只见四处人满为患，再也没了卫灼然的影子，心中不免有些焦急，便开口问宇文沂煊道：“你瞧见卫灼然了吗？他往哪儿走了？”
宇文沂煊一怔，似是没想到我会主动同他讲话，白皙的俊脸不禁些微有些泛红：“我……我也没瞧见。”
“怎生会在这节骨眼上不见了？”我停下脚步，朝着软玉楼的方向张望，却连卫灼然的影子也没有瞧见，正是驻足四顾之时，却冷不防被一个彪形大汉撞个满怀，我“哎哟”一声，整个人便要往地上跌去。
一双大手及时稳住了我，宇文沂煊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拉了起来，我拍着裙上的灰尘，刚欲对他说谢谢之时，目光便被一排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吸引住了：
一个略显清瘦的姑娘挤在一堆锦绣罗裙之中，心不在焉地挑选着金簪银钗，一双灵气的大眼睛左顾右盼，分明便是对这些俗物不太感兴趣的模样，然而间或看到了些可爱的小东西，她也会笑得眼睛眯起来，好似两弯挂在湖心的明月，随着水波和气地荡漾着。
我好像又看到了初次见面时她的样子，那时她的头发不过齐肩，远不似现在这般乌丝垂腰，又瘦又小，蹦蹦跳跳地像个野猴子，宽大的夏季校服将少女的身体包裹，叫人看不出来什么身段，远不似如今这般身着合身的罗裙，身上蓦地便多了几许女人的味道来。
我看着她，忽然很想笑，也很想哭。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67 与君共枕西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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