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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66 醉看琼花字成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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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温暖如春,几杯酒下肚,我依旧清醒得很,这酒果然醇而不醉,只余几缕幽香,软绵绵地穿过门缝飘向了外面。
“画你?”我瞧着利奥西斯极其认真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我好多年不画画啦,你就不怕我黔驴技孤,将你画成一个彤鼻大耳的丑八怪?”
他唇角一扬,笑得极是自信:“你若真的能将我这张脸画成你说的那样,那才说明你可真的是本事不小。”
哎?他是在拐着弯儿赞自己生得好看吗?这人怎么自恋到这份上啦?我盯着他高挺的鼻梁,又仔细研究了一番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嗯,果然是人间罕见的俊美无暇,只是……我一摊两手,叹道:“只是这画人物肖像得用铅笔,如今这世上可还没有这样东西,而国画我未曾学过,毛笔我自然是用不了的,恐怕这画是画不成啦。”
他显然不肯善罢甘休:“铅笔?那是什么笔?就不能用毛笔代替?”
“不行不行,”我忙解释道:“铅笔是用石墨制成的,石墨这会儿可还没有被人开采出来呢。铅笔笔尖细腻坚硬,而毛笔柔软,是做不了这种需要细描细绘的画儿的。”
“意思是你需要一支具有硬度、笔尖窄小的笔?”
我点了点头,给他下达了最终禁令:“不错,可如今上哪找这种笔?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可是,我这儿恰巧有这样一支笔呢……”利奥西斯微眯着双眼,唇畔挂着一抹坏笑,他漫不经心地从上衫中取了件什么事物出来,我定睛一看,竟是一支雪白纤长的鹅毛笔。
我恍然大悟,我怎么将这样的好东西给忘了?我以前伏案抄写医书时,常为毛笔书写缓慢麻烦而苦恼,若是改用鹅毛笔,那我岂不是就能像曾经在二十一世纪时那样疾笔如飞?当下心中激动,一把将那鹅毛笔接了过来,高兴地看着他:“原来你带了鹅毛笔过来,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你喜欢这笔?”他目光如水,柔和地凝视着我:“那就送给你好了。”
我也不跟他客气,满心欢心地接了鹅毛笔,我心知收了人家礼物,这画画一事可是不能再拒绝了,便差店小二买了文房四宝送上房中。
我亲自磨好了墨,又推开窗子,命利奥西斯坐在一处光线明亮的地方,朝他笑道:“我可不是骗你,我画得真不好,若是将你画难看了,你可别介意。”
他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不管是什么样子,只要是你画的,我都不介意。”
“那我开始了。”
“哗啦”一声,我铺开一张素净纯白的宣纸,指腹轻推,将白纸起伏的边角缓缓压得平整。房间里弥漫着酒味,混合着一股淡雅的墨香,悄然间便钻入了心肺之中。
“嗯……你的头稍微低下来一点。”我盯着利奥西斯的面庞,一边思考着从何角度作画,“再往右稍侧侧……哎别动了,就这样吧。”
他素来对我好脾气,便都笑着照做了,我见角度很是合适,心里这才真正来了画画的兴致,便执着鹅毛笔轻沾几许清墨,抬头看他。
几束澄黄的阳光穿过洞开的木窗映射在他如雪的容颜上,有细小的尘埃在透明的光线中轻飘细扬着,争相亲吻着他浓密的睫毛,似是贪恋他的美色,围绕在他身旁久久不肯散去。
他美好的笑容似水仙盛放,洁白而优雅,高贵如君王。垂首凝望之间,眼波流转,异色眼眸打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一个汹涌如洋,一个邪美如沼。
我的指尖没来由地便打了滑,鹅毛笔拖出一条细细的黑线,忐忑着延伸到了白纸的另一角。
“对不起!”我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忙抓皱了面前的纸扔到一旁,又重新铺开一张,“我方才走神了。”
利奥西斯慢悠悠地答了句:“你瞧了这么久,瞧出些什么来没?”眼底却是一片了然于心。
我没有答他,只是赶忙收了心思认真作起画来,心中不禁也有些奇怪,方才我这是怎么啦,竟然会有些……不敢下笔。
他长得太好看,我是怎样也画不出他十分之一的美貌的。我这么想着,一股失落涌上心头,执笔的右手摩擦在冰凉的宣纸上,不知怎么的却慢慢变热了。
“我画好了。”我搁下笔,又盯着纸上的人儿仔细瞧了瞧,心中着实不太满意,便泄气地唤利奥西斯道:“你过来瞧吧。”
他揉着肩膀站起身来,笑着问道:“怎么一脸不高兴?”
“你瞧瞧,”我指着那画没好气地道:“你的鼻子太挺,从正面画起来我是怎样也画不出这个高度;你的眼睛太过于慑人,我真是花多少墨水也勾勒不出那个神韵,还有,你的脸型也长得太棱角分明,这鹅毛笔画了便是画了,又不能用橡皮擦掉,我实在是画不好……”
的确,纸上那人好看是好看,却也仅仅只是算得上好看而已,和眼前这尊活佛比起来,简直是呆板有余、差之千里。
利奥西斯听得好笑,“那你这是怪我长得太英俊了?”
“我……”我被他说得一时失语,半晌才想出词来回他:“随你怎么说了,总之画得实在是难以入眼,叫你看笑话了。”
他径自端详着那纸上的画,碧眸灼灼发亮:“我倒是觉得你画得很好,以前常有画师为我作画,他们画技虽好,画出来却像是雕塑,总少了几分人气;而夏之的技法虽说不上有多精妙,但却能把握到人物的气度和神韵,这一点上就胜出那些画师不少倍了。”
“真的?”我还沉浸在自我嫌弃的恶感中,“你不会是骗我吧?还是那些替你作画的画师自己技艺不精,连我这个半桶水都不如?”
“自然不是,”他扬眉一笑,美丽的脸庞神采奕奕:“他们可都是君士坦丁堡中顶尖的名画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闻言,不禁奇道:“那他们为何都要来给你作画?莫非你也是个什么公爵贵族的?”
利奥西斯的笑容滞了一滞,转瞬间又笑了开来,他微眯着双眼,假装生气地问我:“怎么?难道我不是什么公爵贵族的,你就不喜欢我了?”
“你误会啦,我可没有……”我刚欲申辩,却又发现着了他的套,连忙将嘴闭了起来,若是我说不是,那岂不是承认我喜欢他了么?
哎!这人若不在嘴巴上占你几句便宜,定要啰嗦个没完。我瞥了他一眼,下定决心不搭他的话,只是端起久置一旁的酒杯喝了一口。
利奥西斯笑得眸子都要溢出水来,依旧不死心地追问道““我误会什么了?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我委实不愿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便假装没听到,岔开了话题:“哎,你跟我说说,罗马的画师都是怎么画画的,为何将你画得跟雕塑一样?”
他眼眸一转,目光骤然变得居心叵测:“你真想知道?”
“真的。”我点了点头,心中疑惑,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只见利奥西斯慢悠悠地一拉衣襟,原本就松垮的上杉登时就散了开来,坦露出一大片肌理结实的胸膛,我一怔,问他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停了手里的动作,将脸凑了过来,笑着地答道:“在我们那儿,画画都是得脱掉衣服的哦。”
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刚欲答话,就听见“吱呀”一声,没掩紧的房门被一双大手推了开来,一个青涩而朝气的声音飘然而至:“于夏之,卫灼然叫我来给你送……”
那声音蓦地就被掐掉了尾音,我和利奥西斯都是一怔,皆自回过头去,宇文沂煊正站在房门口,俊逸的脸上满是怒色,朗星般的眸子怒火喷薄,几欲灼烧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他大步踏了进来,怒声问道。
“画画啊……”我被宇文沂煊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吓了一跳,利奥西斯则是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将衣襟拉了起来,叉着双臂事不关己地站到了一旁。
“画画?”宇文沂煊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一手指着我和利奥西斯恶声道:“画画要一个人只着里衣?一个人脱得衣不蔽体?”
我被他吼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午睡时将外衣脱了下来,整整一个下午便只穿着件素白里衣。可是这古代的里衣却是全身上下包的严严实实,比现代姑娘的夏日短袖还要保守许多,这衣服哪里碍着他眼啦?至于利奥西斯,那就更不足为奇了,他本来就是个外国人,外国人开放是自然的啊……
我以为他不懂西方人的奔放才大发雷霆,便好言劝道:“宇文沂煊,你许是不知他们大秦的习俗,他们那儿不似中土这般保守,身体发肤裸露在外是极为正常之事,你莫要误会了我们,我们真是在画画……”
宇文沂煊完全听不进我的话,他在房里检视一番,目光落在那两坛子开了窖的琼花露上,更加暴跳如雷:“画画还用得着喝酒?你这女人还要多愚蠢?难不成你不知道那条金毛狗对你心怀不轨吗!”
“我认识利奥西斯的时间也不短了,我心知他不是那种人。”我皱了眉头,耐着性子劝道:“还有,你能否别动不动就骂人?这般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是极为不礼貌的。”
“可笑!”宇文沂煊气冲冲地昂头骂道:“对这种无耻之人,我没什么礼之可讲!就算不提那番邦夷狗,于夏之你好歹也念了圣贤之书,你怎能如此不守妇道、毫无礼义廉耻之心?”
“六殿下说话未免也太不客气了,”利奥西斯抬眼看他,冷笑一声:“堂堂八尺男儿竟然对一个姑娘家这样恶言相向,也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我最怕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心中隐隐有些不耐,见宇文沂煊正要还口,便将那画举起来给他瞧,尽量和气地同他说:“你先冷静下来,我一时同你说不清楚,总之你瞧这画,我们的确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宇文沂煊匆匆扫了一眼,登时火又往上冒了三尺,整张脸都黑了下来,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白纸,两手大力一扯,“哧啦”一声,那白纸便从中间歪七扭八地裂了个干净,他似是还不解气,又甩袖一拂,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拂到了地上,只听“咚”的一声,盛着浓墨的砚台应声倒地,噼里啪啦地碎成了好几块,墨汁四溅。
我立时便懵了,些许墨汁溅到了我的裙角上,我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盯着地上那副碎得不成模样的画,脑海中不断想起前世时父亲被车撞成植物人时身上厚厚的绷带、妈妈守在病床前愁容满面的脸庞,以及二姑冷言冷语让我和妈妈滚出欧阳家时,她命人将我房中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扔了出来,那时我一眼就看到了锦凉送我的那幅画,就如同今天眼前这张白纸一样碎成了两半。
它孤零零地躺在一片狼藉之上,它没有生命,亦不会哭泣,可我知道它的心已经死透了。
店掌柜和小二被这声响惊得跑上楼来,见房内一片狼藉,在场的二男一女都是脸色十分难看,猜也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掌柜忙走向离他最近的宇文沂煊,赔着笑脸道:“诸位客官莫要动气啊,小店是小本生意,经不起几位客官这又砸又闹的,还望客官都消消气,常言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宇文沂煊回过头去,恶狠狠朝那店掌柜道:“你给我滚出去!”
店掌柜还欲言又止,一旁的小二见势不妙,对那掌柜耳语几句,连忙拉着掌柜退出了房中。
利奥西斯这时终于动了怒,他上前一步,碧眸中陡然升起凌厉的寒意,冷声道:“你立即给夏之道歉。”
宇文沂煊冷笑一声,目光中亦是厉芒如炬:“你算得上是什么东西,竟也敢命令我?是你们二人在这房中偷偷摸摸干些不知廉耻之事在先,我为何要道歉?”
“我再说一遍,你立即给她道歉。”利奥西斯的声音冷若冰霜,碧眸中杀意毕现。
“可笑至极!”宇文沂煊拂袖一挥,毫不示弱地回了过去,“你也配威胁我?我倒要叫你即刻滚出她房中才是!”
我一直在一旁默然不语,只听得二人的争执之声不断,我却不知他们究竟在吵些什么,往事一幕幕在我脑中回放,直至心中一片辛酸和悲苦尽数随着渐渐变热的血液冲上头来,我终于回过神,缓缓走到宇文沂煊面前,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问他:“你凭什么撕我的画?”
他同利奥西斯皆是一怔,停止了争吵。怕是我的语气太过严肃,宇文沂煊一时也有些心虚,但仍然是硬着头皮大声回我道:“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衣衫不整,自然不是在作什么正儿八经的画!”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声音愈加冷了起来:“你凭什么撕我的画?”
“凭……”宇文沂煊一时语塞,声音立马小了下来,“凭……”他张口结舌半晌,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利奥西斯已经发现了我的不对头,连忙伸手搭住我的肩头,担忧地问道:“夏之,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轻轻将他的手拂开,又伸出左手指向房门之外,对宇文沂煊道:“你给我滚出去。”
他一怔,白皙的面容上便是一阵血红,“你叫我滚出去?”方才还灼灼逼人的星眸骤然黯淡了下去,他嘴上却依然逞着厉害:“为何是我而不是那条金毛狗滚出去?”
我懒得看他,便冷冷回了一句:“你不出去我出去。”话音一落,我再也不顾身后一片狼藉和愣住的二人,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午时骄阳早早消去不见,气温骤然地便凉了下来。冷风如冽,吹皱一池秋水,湖水卷着鱼的腥味随风而来,我坐在一艘略显寒碜的乌木船上,沿着瘦西湖狭长而曲折的湖道逐波而下。
正划着船的老船家忽然向船舱内低声说了一句扬州话,“这天怕是快下雨喽。”
是吗?我并不答他,只是抬起头来看向天空,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色如今已暗如沉灰,隐隐有乌云夹杂着滚滚雷轰朝着上空席卷而来,这江南的天气果真似小孩子的脸,时雨时晴、反复无常。
我心中更是烦闷,便随意用手轻轻搅着瘦西湖中碧绿的水,有几条鲤鱼顺着水波而来,争相咬着我的手指头。
“我估摸着这天真得下雨喽,姑娘可要回去?”那老船家放了船桨,从船舱中取了件蓑衣出来,问我道。
我依旧坐着未动,随口答道:“我还没游够这瘦西湖呢,烦请您老继续替我划着。”
“好嘞。”老船家也不多言,他转过身去,方方披好了蓑衣,便听得空中雷声大作,冰凉的雨点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大雨一下,这天色立时暗如夜间,我向老船家借了火折子,点亮了船舱中小案上一根残烛,又坐下看着瘦西湖沿岸光秃秃的杨柳,冰冷的雨滴穿过船舱并不厚实的顶棚,轻轻巧巧地沾了我一身。
这下雨的声音叫人心中更是不快,我回过头来,见桌上那只残烛浑浑浊浊地烧了一会,鲜红的蜡泪落了一地,仿佛是个憔悴的女人,哭得正伤心。
“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老船家摇着船桨,声音穿透嘈杂的雨声落入我的耳中。
我只是笑笑,并未答话,那船家又自顾自地说起话儿来,“老朽年轻时啊,也常常为着这些那些的事儿烦心苦闷,如今年纪大了,失去的东西多了,却倒也习惯起来。”
他迎着暴雨,声音却异常洪亮:“你看这瘦西湖上,五十方乌木老船、几百只尖嘴白鸟、数千条金碧鲤鱼,可是热闹,只是再过上一年啊,乌木老船便换成了乌木新船,那几百只尖嘴白鸟、数千条金碧鲤鱼也成了白鸟儿子、鲤鱼孙子。过了年关,老朽这船也老得快要散架啦,是时姑娘再游这瘦西湖,便载不了姑娘了。”
我一怔,抬头去看那船外间,只见瘦小的老船家整个人都隐在了宽大的蓑衣里,他身姿矮小,背影也透着几许年老的苍凉,只是那撑浆的动作甚是自如,仿佛这广阔天地之间,唯有这一个矮瘦老叟、一条乌木老船,才是最最闲适安稳的存在。
我心中一暖,低头默默不语。
天色暗如墨汁,雷声轰鸣,暴雨倾盆,一条高篷小船驶得极快,朝着我所在的乌木老船飞速而来,船头当立着一人,黑衣着面,一双碧色的眼睛在暗夜中灼灼发亮,映得这一片昏沉的水面之上忽然就有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