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57 云鬟香雾成遥隔 ...
-
一路行至客房，所见之人甚少，大抵都去准备明日的出殡事宜了。走过卫府的荷花池、湖畔小亭等诸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我又不禁伤怀起来，大夫人身子不好，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室内，偶尔出来走一走，也是最爱这园中的一方池塘，于此赏景散心。
睹物思人，仿佛还见夫人身影穿行于卫府的一草一木之间，一颦一笑，如今想起来还是那么生动清晰，竟似她从未离去一般。
夕阳缓缓地沉了下去，轻薄的夜幕浮上来，五月的夏夜，我突然没来由地觉出一丝寒意。
到了客房，利奥西斯正在屋外，被几个小丫头围在中央，叽叽喳喳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一走拢过去，那群小丫头便忽的散了开来，皆朝着我福道：“夏之小姐。”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我好奇地朝人群中瞧了瞧，只见地上被人以树枝划出许多些线条，有一些彼此相连，自成图法，也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一个叫绿袖的小丫头抬起头来，惊愕连连地道：“夏之姐姐，你的这位番国朋友，叫什么西施的，好生厉害呢，竟将天上的星星一个个给连起来，给取了名叫做什么星座的，每个星座都有个故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西、西施？我闭上眼睛，强忍着笑意，复又睁开来，利奥西斯正站在人群中，信手划着什么，眼睛却看着我，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来。
“……你们看，这个是室女座，她是一位长着双翅正在收割的女神，一手拿着一束麦穗，一手拿着镰刀。在我们的传说中，她被称为丰收女神，她有一个女儿，叫泊尔塞福涅……”
他一头金发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生光，唇边漾笑，款款而谈，姿态优雅从容，仿佛贵族王子，讲的东西又甚是新奇，怕是瞬间便又俘获这几名少女的芳心，这几个小丫头竟皆听得入了迷，不肯走了。
古希腊的神话故事我早已听过无数遍，但不忍打搅小丫头们的兴致，便又坐下同她们一道听了许久，可是眼瞅着便快要戌时了，须得入灵堂去替夫人守灵，我方才忍不住同绿袖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也好去吃晚饭了吧？”
绿袖等人听了我的话，皆是一拍肚子，终于是发现自己饿了，于是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利奥西斯，几个小丫头流连忘返地从客房的院子里出去了。
“……你真是什么时候也不闲着。”我盯着绿袖几人的背影，摇摇头道。
利奥西斯却是在我身后轻笑起来，“她们要来这儿找我，我总不能不理人吧？”
找他？我一怔，立即又醒悟过来，大概是丫头们听说来了个金发的外国人，闲着无事干的便跑过来瞧个新鲜的吧……
“没想到一回来竟遇上这样的事，”我转过身来，对他说道：“实在是抱歉，也没有多少时间带你在卫府好好转转，如今灼然他怕是无心他事，你要见皇上的事……恐怕得拖一拖了。”
“没关系，我的事不着急，”利奥西斯望着我，眼神微亮，柔声道：“你曾经告诉过我，这位夫人对你很好很好，你心里……也很难过吧？”
“……难过总是有的，却也不会太过伤怀。”我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继续道：“最伤心的总是丈夫子女，尤其是念瑶，我还得去劝慰劝慰他们，又怎能在此时沉湎于自己的苦痛中？”
“这样就好了。”利奥西斯看着我，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夏之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女孩子，我的担心是多余了。”
我又同他说了今晚守夜之事，嘱咐他自己好生休息，他本来听得也算认真，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得诡秘起来，一双碧瞳流光溢水：“夏之，我想问问你，你跟那个什么六殿下……关系很好吗？”
……他怎会知道宇文沂煊？我疑道：“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他叉着双手，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今天下午的星座故事也不算白讲的吧，我边讲便跟那些女孩子们闲聊，她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趣事呢。”
“他、她们说了些什么？”我扶了扶额，无奈地问道。
“也没什么，她们就说以前以为你是要嫁给那个卫灼然的，结果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要去宫里做皇妃了。”利奥西斯一本正经地道。
……这些小丫头片子未免也太八卦了，我颇为无奈，只得同利奥西斯道：“这你也信？我要是真要去做皇妃了，哪能跑那么远去碣石啊，还差点丢了性命，你见过这么凄凉的皇妃吗……”
他忽然就朗声笑了起来，冰雪般的笑颜美得有些不真实：“夏之果然是回到家中轻松了不少，竟然也会开玩笑了。”
“你、你别取笑我，这都是白日里同宇文沂煊斗嘴留下的后遗症。”我懊悔地拍了拍脑袋，什么时候连我自己也变得这般不正经起来了？
“宇文沂煊？”利奥西斯回过头来，碧瞳里有一丝冰冷的笑意：“就是那个六殿下？竟然能让一贯稳重的夏之也变得这样，他……对你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吗？”
我闻言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宇文沂煊，他对我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吗？
我缓缓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不大好，在一起常常吵架，但是……但是……”
“嗯？夏之怎么不说了？”利奥西斯低头朝我轻轻一笑，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我思量一番，沉沉道：“我也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就好比，你日日对着一个跟你完全不同的东西，比如一株花，一棵树，或是、或是一只猴子，瞧习惯了，虽然总觉得是不同世界之人，但万一不见了，心里却总是有些放不下的惦念……”
“我懂了。”他忽然朝我靠了过来，唇边又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果然是情敌出现了啊，看来我要好好守着你了，不然这个什么又是花又是树又是猴子总之不是人的六殿下，可要把你给抢走了。”
“什么情敌不情敌的，你又在胡说，夫人还在前厅停着，我可没有心情同你开玩笑。”我摇了摇头，看着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是时候去灵堂替夫人守灵了，便同利奥西斯道：“我得走了，晚上你自己好好歇着吧。”
“遵命。”他戏谑地朝我笑笑，也不多言，径自进了屋去。
*******
念瑶在白日里便哭累了，这一夜便只余我同卫灼然双双跪在大夫人灵柩之前。
夜间的灵堂，愈发的清冷起来，呜咽的风声吹得人心里更是作梗，仿佛有什么千金重的东西压在心头，悲思愁绪弥漫了开来。
卫灼然依旧穿着那一身缟服，直挺挺地跪于灵柩之前，他面无表情地瞧着灵柩中的夫人，不发一言，此种状况已持续了两个时辰，我也不愿打扰他，便只陪他静静跪着，心里默忆着大夫人生前的音容笑貌。
屋内寂静如霜，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又不知过了多久，卫灼然终于是开了口。他并不看我，目光始终落在那乌木灵柩上，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同我说：“。幼时我也曾顽皮，不听管教，惹得爹要拿家法治我，我还记得有一次，那时我方六岁，最喜扑在书桌上玩那些文房四宝，竟不慎将油灯打落，爹的书房被烧了一角，他气得罚我在祠堂中跪上一天一夜，不让任何人给我送饭，还将门给锁了起来。到了半夜，我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腰都直不起了，便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然而一整夜都未有人来探望过我，我当时恨极了爹和娘，一出去后，便当着娘的面将她替我打的平安锁拆了下来，踩了个痛快，谁知娘竟气昏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她听到我在祠堂中大声哭喊，心中痛至极处，却也知不能如此娇惯着我，便只好一个人同我一起哭了一整宿。彼时她正怀着念瑶，身子骨已经不大好了，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见着了我，我竟是那样气她……”
“看着娘昏倒在地、人事不知的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害怕娘就这样去了，那样便再也没有人在夜里我睡不着觉时哄着我，再也没有人替我梳发束冠，再也没有人……会那样柔声地唤我作然儿。”
“也是自那时起，怕娘再受累受气，我便努力学着听话，爹要求看的书，不论多艰深、多繁复，我都能使尽了气力将它看进去，只望能让娘开开心心，从此再无病痛。”
“然而生了念瑶之后，娘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爹是如何作想，竟在此时纳了姨娘，娘嫁给爹二十多年，两人亦是一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也不明白爹是如何非要纳了姨娘，心里自是困苦，然而她的性子这般温婉，从不曾去与人争什么，饶是如此，爹纳妾一事，对她的打击也定是非同小可，这之后娘的身子就一病不起了……”
卫灼然断断续续说了许多与夫人的往事，我在一旁静静听着，心情亦是随着他一同起落，忽然却听见他叫我：“夏之，你可还记得，初识你时，我对你讲的那一番关于你娘亲于嬷嬷的话？”
我点了点头，“自是记得，你说死者已矣，有所延续，便是极好。”
“嗯，死者已矣，好一个轻巧的四字。我同念瑶也可算是娘亲的延续，然而我却无法做到当时劝慰你的那份泰然。我曾一直以为，自己乃是豁达之人，没有什么东西是放不开的，曾经也将生死看得很淡，以为天地有道，生死往复，再寻常不过之事，又岂会为之太过伤心难过？如今我才明白，自己不过也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人，甚至比平常之人更加看不开。心中所思所念太重，记忆恒久扰灵，又如何做得到豁达？”
我低头沉思一番，淡淡开了口：“生死之意，我们寻常人又如何能够猜透？天大地大，我们也不过是数片蜉蝣，转瞬便消失于人世中，永归虚空。唯有记忆之事，才能长久留于心中，它比□□更经得住时光的考验。灼然，你若想明白了这一层，便也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放开了，真正的放开，并非是对人或物的不珍重、不在乎，而是即使他与你天人永隔，再难相会，你也能念着他的一点一滴，将他珍藏在你最美好的记忆中，而不是惧怕去忆、惧怕去爱，这才是真正的放下。”
卫灼然如玉的脸庞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他便又回复过来，朝我轻声道：“那时是我安慰夏之，如今却换做了夏之劝慰我。你出去这五月有余，似是成长不少，说起话来也更是稳重有理了。”
“灼然谬赞。”我直视着他的墨瞳，继续道：“夫人走得这样急，我知道你心中定是痛极，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唯有尽我所能，使你过得轻松一些，不至于背负那么多压力。”
他忽然地便笑了起来，凉风拂起地上的纸花在灵堂中打着转儿，苍白如他，忽然也有了些血色，于那里淡淡地开了口：“得友如此，我复何求？”
……他笑了，卫灼然笑了。我有些惊愕，已有许久未见到他的笑容，尤其在这个本是极端悲苦的夜晚，他竟依旧能笑得如此如云似水，更加显得难能可贵。看来他的确是想开了不少，我心情亦是大好，朝他微微一笑道：“我亦如此。”
“娘若是在天有灵，知道我终于是能放下了些，应该也会觉得安慰吧……”卫灼然朝灵柩望去，眼中浮起一丝深深的依恋，半晌才回过头来，又对我道：“此次于东齐，我有好些奇遇，待娘的丧事忙完了，我定要寻个时机，同你一道这其中过程。”
“好，”我亦朝他淡笑，“在碣石我也遇上了些人和事，届时尽数说与你听。”
卫灼然闻言，微微思索一番，衬道：“可是那位你带入府中的番国公子？”
我点了点头，“嗯，他是大秦之人，还没来得及为你们互相介绍，待夫人的事情忙完了，再一并去处理吧。”
我又同卫灼然说了些话，突然想起一事，便开口道：“你同独孤小姐的婚事……怕是又要拖上些时日了，横竖也是要守两年孝。”
“……我待过些时日，便要退了这门亲事。”卫灼然埋头，缓缓道。
“……为什么？”我吃惊不已。
卫灼然转过头去，目光看向晨曦微露的东方，墨玉般的瞳仁里突然涌起了几许柔情：“你可还记得，我曾向你提起过，我……并不喜欢宛菡。曾经我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情爱，并不通这其中之事，然此去建业，遇到了一个十分特别的姑娘，她……我希望今后伴我终生的人，是她，而不是别人。”
“究竟是何样的女子，竟能让灼然如此？”我愣愣地瞧着他。
卫灼然笑道：“日后再慢慢同你讲。”
他复又朝着夫人的灵柩跪下，拜道：“娘，退婚此举也许对宛菡确是不公，然而总也比同床异梦数十载要好上许多。孩儿终于找到了真心喜欢之人，是一个不似这凡间人类的精灵般的女子，有朝一日定要将她带给娘看看，娘一定也会喜欢她。”
大夫人静静躺着，面色虽如纸般惨白，眼角眉梢却似是朝上飞扬，仿佛做着一个幸福且温暖的好梦。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57 云鬟香雾成遥隔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