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孙静诚

27、第二十七章 智者

　　公元前243年，新郑
　　“端和，你说这郑城的雪景，为啥比咸阳的美如此多啊。”
　　蒙恬痴痴的看着窗外，欣赏婀娜多姿的美景。
　　“咸阳以阔为美，建筑多有棱角，雪下的又大；而这里的建筑以玲珑紧俏为主，被白雪落得半掩半露，自然更美一些。”
　　杨端和则侧卧在床榻之上，身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简。
　　郑府的藏书天下第一，上到天文地理下到淫词艳语，种类可谓五花八门。是只有兵书与大道的蒙府不能比拟的。
　　“你说今日我们会被召见吗？”蒙恬回过头。
　　“随遇而安吧。”杨端和已经不再着急，甚至恨不得晚些离开，可以让他多看几卷竹简。
　　蒙恬无奈摇头，但眼下只能这么办。
　　两人沉默了一阵后，一道窈窕的身影走进房内。
　　“荷花公主，您好！”蒙恬站起身，恭敬行礼。
　　杨端和也急忙推开竹简翻滚下床，生怕少了礼数。
　　“不用客气。”荷花公主笑脸如花，在主位坐下，“两位住的可习惯吗？”
　　“很好很好。”蒙恬来到远一些的偏座，毕竟男女授受不清，“吃得好，喝的好，景色更好。”
　　“呵呵。”荷花公主轻轻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郑隰公同意你远嫁了？”蒙恬见她神色轻松，八成是搞定了。
　　“也不算完全同意。”荷花公主摇了摇头，“父亲并未把此事上报给朝廷，而是问了老师的意见，他的意思，是想亲自见一见你们。”
　　“老师？什么老师？”蒙恬皱了皱眉。
　　“等下我就带你去见他。”荷花公主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请。”蒙恬摆摆手。
　　“秦王。。他是否从未娶妻？”荷花公主转过头，两颊泛着晕红。
　　这种问题本不该闺女亲口问出，即便是他这般无视俗礼的奇女子，也难免羞愧难当。
　　“没错。”蒙恬直截了当的回答，“若您肯远嫁，那便是秦国的王后。”
　　荷花公主嘴角一咧，继续发问：“我听说秦国法度森严，废长立幼，后来先到这种事，从不会发生，没错吧。”
　　蒙恬明白她的意思，同样爽快的回应：“大秦建立六百余年，只有兄死弟替，从未有过废长立幼之事。”
　　“至于历代君王的后宫密事，我并不知晓。”他坚定的看着对方，“但秦王嬴政是我的好友，我可以私下像你保证，他绝不是□□之人。”
　　“好！这就行了”荷花公主猛然站起身，眼神坚决。
　　“就这样？您问完了？”蒙恬有些惊讶，“比如陛下的相貌？人品？这些都不用知道？”
　　要知道传闻中的嬴政可是虎口、日角、大目、隆准，一派英武之貌，但真实情况却不是如此。
　　“这都不重要。”她摇摇头，“不管他丑美高矮，都无妨。”
　　“这样就好。”蒙恬放心了些。
　　他最怕到时候货不对板，自己这朋友确实长得寒颤了些。
　　“你们跟着我一起去老师那里吧。”荷花公主对着门口摆摆手。
　　“好。”蒙恬站起身，招呼来不情不愿的杨端和，跟在身后离开房间。
　　三人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层的房屋之外。
　　荷花直接推门而入，只见两口瓦缸灌满清水，被堆满的干柴不停炙烤，往外冒着浓厚的白烟。
　　蒙恬感到一股湿热的潮气扑面而来，体感十分不适。
　　“抱歉蒙公子。”荷花对他致歉，“老师患有伤寒之疾，必须保持室内潮热才行。”
　　“无妨无妨。”蒙恬嘴上这么说，但还是默默解开了上衣的纽扣。
　　“荷花，是你来了吗？”屋内的门帘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的老师。”荷花公主恭敬行礼，“我把蒙公子给带来了。”
　　“很好很好。”老者呼唤着，“你们再上前来些，老夫年纪大了，耳朵不行喽。”
　　蒙恬与杨端和走到门帘前，隐约看到一枚白发苍苍，瘦骨嶙峋，满脸黑斑的老者，正强撑着坐在桌前。
　　“老夫听荷花说，你们是秦王亲自派来提亲的，是不是？”老者问到。
　　“正是如此。”蒙恬开口回应。
　　“很好啊，很好。”老者悠然一笑，“这位秦王想的很远，日后必成大器啊！”
　　蒙恬见他口气不小，又不能在这里发作，只能随便附和：“多谢先生夸奖。”
　　谁知老者突然话锋一转：“对了。李斯，是不是还在吕不韦那待着？”
　　蒙恬眉头一皱，不懂他为何突然这么问：“没错，先生与李大人相识？”
　　“哎呀，认识认识。”老者叹了口气，“他可是老夫最看中的学生，也是老夫推荐去秦国的，没想到啊，做出这般忤逆之事！你们两人回去后，请代替老夫向秦王赔个不是吧。”
　　听到这里，杨端和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边行着大礼，一边带着哭腔开口：“能在此地碰到韩老祖，学生真是三生有幸！”
　　“哦？”老者有些惊讶，“你是哪一流的门人？”
　　“一门都不是。”杨端和激动万分，“学生读过老祖的五蠹，深深拜服，认为这才是治国的大道。”
　　“哈哈，很好很好。你先起来吧。”老者语气中带着愉悦，“小娃娃，所谓大道，并非卷中可寻，而在人为。你可要记住了啊。”
　　“多谢老祖点拨。”杨端和站起身，再次行礼表达感谢。
　　这可把蒙恬给弄晕了，他哪里懂这文股之道：“端和，这位先生是谁啊？”
　　还没等杨端和回答，老者就开始了自我介绍：“老夫名叫韩非。”
　　“韩非？”蒙恬没听过这个名字，“恕小人才疏学浅，并未听过先生大名。”
　　“哈哈，无妨无妨。”韩非没有一丝恼怒，“老夫听荷花说，你是蒙骜的孙子，日后必是统帅万军的大将，自然无需知晓这种腐邹之事啊。”
　　“多谢先生。”蒙恬不想被扯开话题，直入正题：“荷花公主说，需要您同意，才能让她远嫁秦国。不知先是您意下如何。”
　　“啊，此事无碍。”韩非很爽快的回应，“但为了郑隰公的安危，请蒙大人答应老夫三个条件。”
　　“先生请说。”
　　“咳咳。”韩非清了清嗓子，“第一个条件，秦国在洛邑有三万守军，请把这些士兵撤回宜阳。”
　　“这。。。”这第一个条件，就让蒙恬无法贸然答应。
　　洛邑紧挨韩国，是最好防守韩国出兵的位置，一旦撤回宜都，便会失去先机。两国开战难免陷入被动。
　　韩非的意思，时要用荷花公主换回这个重要的战略让步，那韩国就绝对不会为难郑隰公。
　　“小人官职低微，无法确保此举成功。”蒙恬诚恳的回答，“但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守军撤回宜都。”
　　“好。”韩非本来就没期待什么，他这么说，单纯的就是想放出风声，让韩国朝廷知道这件事，此举就已经可以保证郑隰公的安全了。
　　“第二个条件，秦王要派侍郎以上的钦差，前去韩国朝廷正式提亲，并献上不少于国礼的聘礼。”
　　蒙恬点点头：“这件事没问题！”
　　“第三个条件，秦王要派人，暗地里转移走郑隰公和他的家人、门客，并在秦国给他们安排一块封地，每月献上一千刀币的供给。”
　　蒙恬再次点头：“这件事也没问题。”
　　“哈哈哈。”韩非哈哈一笑，“那就行了，荷花，你自己的意思呢？”
　　“学生一切都听先生的。”荷花红着脸低下头，凤眼下弯，算是默认了。
　　蒙恬心里狂喜，这事算是成了！
　　“既然如此，那公主您何时能动身？我会让端和护送你前去。”
　　“不用不用。”韩非摇摇头，“荷花自会有人护送。就当她是去秦国帮我送信，与秦王自然相识吧。不要再提你们两人来提亲之事。你只需要提前通知秦王即可。”
　　“这样啊。。”蒙恬稍作思考，“那端和，你就跑一次咸阳，把口信送到后，再来与我汇合吧。”
　　“额。。。”杨端和听后，似乎似乎有些犹豫，“可不可以换个人去，我想留在这里几日。”
　　“啊？”蒙恬没想到他会拒绝自己，“为何？”
　　“老祖在此，我想和他多学习学习。”杨端和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哈哈哈。”韩非听后孩童般的笑着，“小娃娃，大可不必啊。”
　　“老祖。。。”杨端和立马发现了不妥之处，“是学生造次了，老祖的学识，不是谁都能高攀的。”
　　“并非高攀，我看你聪明伶俐，是个好材料。”韩非解释。
　　“而是你根本无需再学了，秦国有李斯，处理内务足矣。若你有心，还是多研究兵法韬略，秦国缺的不是能臣，而是未来的良将啊。”
　　这句话仿佛打通了杨端和的任督二脉，赶紧开口感谢：“多谢老祖提点！”
　　蒙恬也明白了韩非的意思。
　　秦国的形势，和其他国家不同。
　　别国只需二到三枚大将镇守即可，但秦国的情况，是一国守六国。兵马数量也是别国的数倍，所以至少需要六位大将级别的人物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目前秦国虽然有很多名将在位，但大多年老力衰，一旦这些人有所异变，那自然需要大量继承者才能消化，这就是功成名就的最好机会。
　　蒙恬这才明白了门帘后之人的厉害之处，远在新郑，竟能把秦国的形势看的如此通透。
　　“既然如此，你们便离去吧，老夫有些累了，按照计划行事即可。”韩非下了逐客令。
　　“老祖！请等一下！”杨端和怎能就此作罢？
　　“蒙恬，你有什么问题，快问啊！什么都可以！”他焦急的靠近蒙恬，在他耳边低语，“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人想求老祖的一句点拨都求不到呢！”
　　“韩老祖，能否向您提几个问题。”蒙恬马上反应过来，赶紧开口。
　　“自然可以。”韩非也不推脱。
　　蒙恬抓了抓头，紧张的开口：“请问，秦王要如何防范，如何才能不被吕不韦所压制？”
　　“这个吗。”韩非顿了一顿，“无需防范，只需进步。”
　　蒙恬不明白他的意思：“请老祖明示。”
　　韩非自从染上寒疾后，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他喝了口热茶，再次蓄力开口。
　　“吕不韦能把控大局，赢得大多数文臣武将的忠心，并非因为善于玩弄人心，而是其本身就很强大，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只要是人，就自然会选择最强的一方投靠，此乃人性，更是天理。”
　　蒙恬由衷的点头，这话简直太有道理了！
　　“秦国朝政，看似复杂，其实要统揽大局，只需抓住两人即可。”
　　“哪两人？”蒙恬赶紧追问。
　　“李斯、昌平君。他们一个是可治国的文臣，一个是能统领兵权、又不用担心叛乱的重要人物。只要让这两人倒戈，便能瓦解吕不韦的全部势力。”
　　刚说完，韩非剧烈的咳嗽起来，荷花赶紧进入门帘之内。
　　蒙恬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最后一个问题，他必须要问出口。
　　“那秦王要如何做，才能进步？才能做到让这两人都倒戈的地步？”
　　“行了！”荷花不满的瞪了蒙恬一眼，“你们先走，有什么等下再说！让老师休息下！”
　　“没事的，我没事。”韩非拍了拍荷花的肩膀。
　　事已至此，他也想看看，自己苦修一辈子的成果，能否解开这天底下最复杂的权力纠葛：“我送给秦王十五个字：刑不辟大臣、赏不遗匹夫、天子守国门。”
　　“刑不辟大臣。。。赏不遗匹夫。。。天子守国门。。”
　　蒙恬与杨端和细细的品味这十五个字，其中仿佛饱含了至高的真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韩非提起一口气，再次开口：“这十五个字的意思，就是让秦王能做到公正不阿，任人唯贤，不要因为出生而看轻任何一人，这本就是秦国发迹的主因，只要延续下去，自然能服众。”
　　“法家就是因为商祖在秦国说的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被世人所知晓。但这句话错就错在，把天子也纳入了法理之中！”
　　“天子是唯一的！是不可违逆的！是人民的精神支柱！绝不可被法理所束缚！天子若想短时间赢得威名，只需要在有外敌入侵时，与兵民一同作战！”
　　“战事便是机会！输则举国哀悼，将士国民可迸发无尽的潜能！赢则稳定军心，全国上下一心，必会誓死效忠！”
　　韩非说完后，感觉虚脱了一般，再也开不了口了。
　　蒙恬与杨端和也陷入沉思之中，好一会回过神。
　　“多谢韩老祖赐言！”蒙恬双膝跪地，对他表示由衷的感谢。
　　这段话，对嬴政、对秦国，可太重要了！
　　“学生跪谢老祖！”杨端和也情不自禁的跪地，心中满是激动。
　　“行了，你们先走吧。让老师休息会。”看着奄奄一息的韩非，荷花不舍的说着。
　　“好。”
　　两人站起身，离开房内，任由冷风吹来，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
　　他们心中仿佛有一团火，无法被这等俗物所浇灭。
　　“你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吗？”蒙恬呆呆的站了一会，终于看向杨端和。
　　“明白！”杨端和表情坚毅，“我明日一早便启程，一定把韩老祖的话，亲自带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