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孙静诚

15、第十五章 故人

　　公元前243年，大梁。
　　白发白须白衣，老者如避世仙人一般，看着眼前的棋盘。
　　若不是高大的身躯与裸露在外的钢筋铁骨，很难想象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将，廉颇。
　　“禀告廉老，魏王派侍郎来报，上郡附近有山匪作乱，请您派兵剿灭。”一个满脸沧桑的门客，开口请示。
　　“哪有什么山匪。”廉颇头也不抬，心如明镜：“魏王就是试探罢了。上郡紧挨着秦国，怎么可能没有守军？”
　　他拨弄了一下白棋，微微一笑：“这是要看看我是否忠心，也能让秦狗知难而退，不要再打魏国的主意，可谓一石二鸟。”
　　门客听后点点头：“那我们要如何回复？”
　　廉颇想了一会，开口说到：“你派个百人队前往吧，到了上郡记得把军旗挂出来，还要喊几嗓子，务必要当地人全都知道这件事。”
　　他又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们寄人篱下，怎么也得做点事。”
　　“好。”门客回应一声，便不再多语。
　　他明白主人的痛苦：有家不能回，有主不能侍，即便魏国给他再多的信赖，也不能弥补这份缺憾。
　　“对了，还有一件事。”门客转移话题，想说些风俗杂事让廉颇开心一些，“最近楚国的探子前来回复，说陈郡附近有异兽下山。”
　　“异兽？楚国陈郡？”廉颇抬起头，面露疑惑。
　　“对！探子说：异兽和小树一样高，身似人型，样似黑虎，吼声断断续续的，再凶的狗见到都不敢吠叫。”
　　“有趣。有趣。”廉颇只当是玩笑，敷衍一声，继续低头研究棋盘。
　　“听说这异兽往魏国来了。”门客见他还是郁闷，还在开玩笑：“上郡离这里就一百多里，要不将军你前往一趟，把这玩意擒住吧，除了你也没人能制服异兽了吧。”
　　他想起当年廉颇一吼退群狼的英姿，心生涟漪。
　　“别开玩笑了。”廉颇撇撇嘴，知道他怎么想，“我都七十多了，还想多活几年。”
　　门客听后眉头一皱，心中无奈。
　　现在的廉颇可以说毫无斗志，导致几万廉家军也跟着一起没落，哪还有往昔闻风丧胆下的威名？
　　“行了，你去下去吧。”廉颇摆摆手，不想再说话了。
　　门客即便不甘心，也只能告退。
　　等他走后，廉颇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继续研究起棋局来。
　　以棋子计算天下走势，这已经变成了他到魏国后的唯一乐趣。甚至一旦入局，就会不吃不喝不眠。
　　但每一次，都以中盘惨败告终。
　　不过就在这几天，他的棋局忽然有了变化，北方多了一颗白字。
　　这颗白字奠定了边界的胜利，又以此势往西进攻。
　　但是结果，依旧抵挡不住西方黑子的大军，如同草菅一般被轻易吞没。
　　“真的没有办法了？”廉颇喃喃自语。
　　他抬起头，失神的看向窗外，发现天色已晚
　　“什么人！！”
　　突然，门外传来了守卫的一声爆喝。
　　“刺客？”听到异动后，廉颇不慌不忙的拿起架子上的宝剑，无奈摇摇头：“吕不韦，你连唯一的变数也要抹杀？”
　　他屏气凝神，站起身环顾四周，等待对方出手。
　　但刺客貌似没有任何要隐蔽的意思，脚步凌乱且厚重，直接开窗跳入。
　　看到来者面貌的那一刻，廉颇愣住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魁梧，但在这“异兽”面前，简直像个小娃娃。
　　这“异兽”全身刻意涂抹了黑色的燃料，仅用麻布制成的罩子盖住了重要部位，一身快要爆裂的肌肉刻着无数道细小的伤疤。
　　看见这般相貌后，本来老成在在，喜欢谋定而后动的廉颇，不知为何迸发出滔天的战意，直接挥剑砍去。
　　那“异兽”看似笨重，身体却相当协调，不退反进，躲进剑锋之内，不让廉颇用武器的优势占得先机。
　　天下第一将怕过谁？近身肉搏依旧擅长！廉颇索性直接丢弃宝剑，开始与其近身短打。
　　钢筋铁骨不断碰撞，发出巨响，一时难解难分。
　　双雄犹如两只百兽之王互搏一般！几乎是眨眼间，所有窗户桌椅都被拳风震碎！
　　赶来的守卫与门客看到这一场景，都傻了眼。
　　他们从没见过如何刚猛的互殴，更没想到，有东西能和主人战至焦灼，甚至趋于上风。
　　“洪！野！别！打！了！”
　　那“异兽”忽然退后几步，一字一字的说起人话来。
　　廉颇听到这五个字，如同被雷击一般，身体瞬间僵硬。
　　他觉得眼前这怪物，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很想开口喊出那个名字，但是仿佛喉咙被人掐住一般，就是说不出口。
　　“你们马上离开！”廉颇第一时间做出判断，对着众人放声大喝。
　　“廉老你没事吧！”门客只当他是被打傻了，根本不听命令。
　　廉颇忍住怒火再次大吼：“我没事！你快让兄弟们都走开！今天发生的事绝不可外传！如果违令！军法处置！”
　　听到这话，门客才知道不是在开玩笑，只有极为重要的命令，自己的主人才会把军法搬出来。
　　“好！”他赶紧招呼众人离开，没一会功夫整个院子就被清空。
　　廉颇长舒一口气，再次望向怪物，但依旧说不出话。
　　“廉。。。贤弟。。。”那“怪物”先开了口。
　　廉颇听到“怪物”叫了自己的名字，终于确认了心中所想。
　　“真的是你？你还没死？”
　　“没。。。死。。。”怪物眼睛透露出欣喜。
　　“不可能！”廉颇还是不相信事实，“五十年了！你消失了五十年！现在告诉我你没死？”
　　“对。。。不。。。起。。。”怪物眼神充满歉意。
　　廉颇愣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口：“你真是庞大哥？”
　　怪物点了点头：“是我啊。。洪野。。。”
　　廉颇再次听到自己的家名，感觉都要站不稳了，泪水澎涌而出，庞大的身躯冲上前，一把抱住比他更高大的庞煖。
　　“庞大哥！你还活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庞煖五十年来第一次与人如此亲近，紧闭的心门瞬间被打开，同样环绕双手，与廉颇相拥。
　　“对不起，我错了！”他的口吃也没有了，思路变得清晰。
　　“你到底去哪了？！”廉颇抹了抹鼻涕，一边笑，一边责怪。
　　“我在山林隐居，本打算苟活一生。”
　　“先坐，来来来，先坐下来。”廉颇知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拉着庞煖准备找个地方坐下。却发现所有的桌椅板凳都已经破碎。
　　无奈，两人只能席地盘腿。
　　“庞大哥，你。。。”明明有千言万语，但廉颇就是说不出口。
　　他想起五十年前两人征战四方，亲如兄弟的快乐时光；又想起庞煖不告而别，自己苦苦支撑住整个赵国的艰辛往事。
　　自从当了国柱之后，廉颇便是比赵王更高高在上的人物，再也没有可以诉苦的对象。但庞煖这个故人出现，让他紧固的心房开始坍塌。
　　“你知道吗。。。长平。。。”廉颇的眼泪再一次掉落，嚎啕大哭起来，“我输了。。整个赵国输了。。我们被坑杀了四十万人。。。都怪我！都怪我！”
　　他开始像个孩童一般，不断捶打庞煖的胸膛：“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你要离开！如果你在！我们不会输的！都怪你！都怪你！”
　　庞煖感同身受，身体不断颤抖，他能回答的，依旧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一切都完了，赵国迟早会被秦狗消灭的，没有办法了！”廉颇声嘶力竭，声音中充满无奈与不甘，“他们太强了！太强了啊！！”
　　“不！”庞煖打断了他的哀嚎。
　　“不？”廉颇只当他是不知道如今这个天下的大势，“我知道你很不服，但这就是事实！”
　　“有办法！”庞煖语气坚定。
　　此时廉颇终于发现了异样，他要把事情搞清楚：“为什么你会再次出世？谁找得你？”
　　“你认识春申君吗？”
　　廉颇听到这个名字，倒吸一口凉气。爆炸般的信息与联想在他脑子里散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确定是楚国的春申君找到你的？不是有人冒认？那人为什么会知道你在哪里？又为什么要找到你？为什么让你来找我？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被提出，只有解释了这些，廉颇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庞煖的脑海中，也对此事一知半解，他只能用简单明了的话语，说出关键信息。
　　“灭秦！”
　　“灭秦？”廉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春申君来找你，就是为了灭秦？”
　　庞煖点点头。
　　“让你来找我，也是为了灭秦？”
　　庞煖点点头。
　　“这话都是他亲口说的？”
　　庞煖点点头。
　　廉颇豁然开朗！
　　一个楚国的重臣，来找一个赵国的大将，说出灭秦这样的虎狼之词，只有一个可能。
　　“他想要再次组织合纵部队，一举灭了秦狗？！”
　　庞煖再次点头。
　　“不行啊！没道理的！”廉颇的头像拨浪鼓般摇晃，“又不是没试过，而且秦狗比之前还要强大，这么做等于送死！”
　　“死就死！”庞煖的眼神坚毅，根本不管廉颇在说什么。
　　“黄歇这个人，不会如此鲁莽。”廉颇这才反应过来，在他心中春申君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要我去北方，雁门关，找一个叫李牧的千人将。”
　　“李牧？！”廉颇惊呼一声，忍不住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白色棋子，“他真的让你去找李牧？”
　　“没错！”庞煖点点头，“找到李牧，听他号令。”
　　“为什么楚国的春申君会让你去找赵国的千人将？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庞煖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道这一层的信息。
　　廉颇不再追问，他稍作思考，一副胸围旷阔的岚图便在心中展现。
　　打定主意，廉颇用坚定的语气说：“你就按照春申君的意思做！去北方！”
　　庞煖眼神一闪，心中略有迟疑。
　　“你跟着李牧，比跟着我又用。”廉颇发现了他的异样，解释道。“李牧正在雁门抗击匈奴，一旦他能肃清边关，那赵国就有余力与秦国对峙。”
　　庞煖听后立刻点头，开口回答：“好！”
　　“还有，你带着我的斥候去雁门，告诉李牧，有任何需要我帮助的，都可以让斥候来通报！”廉颇继续叮嘱。“你告诉他，我这里有几万兵马，随时可以出兵攻击秦狗的中枢！”
　　“好！”庞煖点点头，站起身来。
　　“这就要走？”廉颇有些诧异。
　　“我一刻都不想耽搁。”庞煖如同野兽一般，想什么便做什么。
　　“那好吧。”廉颇有些失落，他很想和庞煖再聊一会。
　　但时间才是灭秦最大的敌人，却是一刻都不能耽搁：“你稍等会，我安排一下。”
　　廉颇走出房外，高声呼喊：“来人啊。”
　　门客闻讯孤身走来：“廉老，有事吩咐？”
　　“你让侯万过来。”廉颇吩咐，“再去一次马栏，找两匹最好的良驹，记得要最好，最壮实的！”
　　“领命！”门客没有一句废话，转身便去办事。
　　廉颇回到房内，在一个旮旯角落翻出一把铁枪。
　　几年的懈怠，让他已经无法举起这百斤重的神兵，只能任其在地面拖行，一步一步挪到庞煖面前。
　　“虎啸！”庞煖鲜有的展露激动，想要接住自己的宝贝，却又不敢动手。
　　“这是你的兵器，我一直留着，现在物归原主。”廉颇用力一甩，把虎啸枪丢给庞煖。
　　“这么重的家伙，现在的你还能用吗？”他有些疑问。
　　庞煖没有回答，用实际行动给出最好答案。
　　只见他十分轻易的举起虎啸枪，单手旋转起来。一边挥舞，一边感受自己昔日的荣光。
　　“哈哈哈哈。”廉颇直接笑了起来，“庞大哥，你果然不是凡人，我自叹不如啊。”
　　这天下除了庞煖，再也没有人可以让廉颇心甘情愿的认输。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骷髅般的中年男子，无声无息的走进房内。
　　“参见廉老。”
　　廉颇转过头，指了指庞煖，开口吩咐：“侯万，你现在出发，跟着此人前往雁门关。坐骑已经准备好了，你去马槽便可。”
　　“领命。”侯万立刻回答，廉家军行事一向果决。
　　“你过来。”廉颇摆摆手，示意侯万近身，再其耳边低语。
　　“到了雁门之后，你找到一个叫李牧的将领，和他说。。。。。。”
　　“。。。。。。。。”
　　“啊？”一向以处变不惊著称的侯万，听后露出惊恐的表情，“廉老，你说真的？”
　　廉颇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侯万咬咬牙，走到庞煖身边。
　　“你们走吧，路上记得小心一些，尽量隐藏行踪。”廉颇挥挥手，直接转过头，看上去没有丝毫不舍。
　　侯万对他行了一个跪拜礼，便和庞煖一起，从窗口翻出。
　　廉颇最终还是没忍住，转过头想最后看一眼故人，却发现两人已经没了踪影。
　　“廉老，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我还在马匹上绑了一些水和干粮。”门客回来复命。
　　“好。辛苦了。”廉颇叹了一口气，“刚刚发生的事，切勿外传。”
　　“什么事？”门客对他眨了眨眼，“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哈哈哈哈！很好很好。”廉颇放声大笑，仿佛找到了往昔的豪迈，“你吩咐下去，明天鸡鸣所有兄弟都要在府外集结！”
　　“哦？”门客不太明白，“这事为何？”
　　廉颇哼笑一声，开口回答：“练兵！”
　　“好！”听到主人这么说，门客异常欣喜。
　　“天下第一将，终于要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