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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梨殇(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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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说,段箫对我的宠爱已与当年初进宫的梨墨别无二致。
段箫下朝之后会去看梨墨,每天晚上会来我的寝宫。
三月暮春,东宫的荼蘼架开出白絮之花,我听到太医的祝贺: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有了身孕。
段箫坐在我的床前,牵着我的手,我已经吩咐人接你阿娘来京。
我安心枕在他的肩头,箫,你这几天去陪梨墨吧。
不喜欢我陪你?
她两年前失去了你们的孩子,她现在一定很难过。
琉莹,我不会离开你的。他亲吻我耳鬓的长发,像待梨墨那般温柔溺爱。
我没有把司徒秦的魔厥交给梨墨,我将它埋在凌霄殿的花圃,用我的血灌养,三天后,花圃里长出两株攀缠不分的木棉树。婆婆跟我说过,木棉花的花语是珍稀眼前的幸福。司徒秦的幸福,是能看到梨墨的笑。
而每个清晨,梨墨会亲手采下御花园的粉色月季插进凌霄宫的青花瓷瓶。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月季?
她笑起来恬静而柔美,她说,我还知道姐姐很多事呢,箫告诉我,他被凉夏叛臣抓走的时候,你很勇敢。
我看到她含笑的眼眸像春天的潮水漾着惬意的粼波,没有一丝心痛:巴拉死了。
哦,是那个制毒药给箫吃的老人家吗?
是,跳下了火海,司徒秦也死了。
箫说,他是被你用白裔族的绝技一剑刺中眉间印堂,箫还说,当时幸好有你,不然,以他的武功肯定躲不过那一剑,姐姐,我真要好好感谢你。她携起我的手,抚上她美艳绝尘的脸。
看着她柔静地依在我的手心,我的心突然痛得流泪。
那晚,我梦见平静如镜的鄱阳湖,夕阳染红的湖面,梨墨从晴川之顶纵身跳下,她的孩子滑出小腹沉入水底。从梦里惊醒,我看到小白趴在我的枕边,它茫然的眼睛盯着窗外,有个人站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沐浴着月光银辉,迎风的袍子如猎猎旌旗,好似九夜,又好像司徒秦,待我从窗子里飞出,屋顶的人已不见了踪迹。
阿娘被嬷嬷领进东宫凌霄殿已是夜幕掌灯,段箫派人送来宫廷佳肴又嘱咐,他今晚留宿兰陵殿。
我的女儿。阿娘含着泪朝我微笑,太子殿下待你可好?
我扑进阿娘的怀里,箫,他现在很宠我。
我听你阿爹说,他还有一个侧妃。
她叫梨墨,是凉夏国的公主。
凉夏?那她知不知道你阿爹灭了凉夏?她有没有为难你?阿娘望着我,很是焦虑。
没有,她好像忘记了以前的恩怨,失了忆。
夜半,我再次从梨墨跳崖的噩梦里惊醒。月色朦胧的纸窗,毛竹摇曳着魅影,我势如闪电从窗户飞驰而出,那个身披黑衣大麾的人迅如疾风掠过三尺高的水磨宫墙,他绝然是我相熟的人,他脚下的轻功出自白裔族,我飞越东宫殿宇,越女剑终于在西宫冷殿将他拦下。
姐姐不愧是被子母河水孕育长人,不是凡胎。
梨墨取掉黑衣披风,我看见她的笑在月下从未有过的邪魅:你不是梨墨。
我是梨墨,段箫一辈子亏对的梨墨,但他现在有了琉莹,他爱上了琉莹,他会渐渐忘记梨墨。
我冷冷盯着她,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白裔族的武功?你是我阿爹安排的人?真正的梨墨呢?
你让我如何回答你那么多的疑惑呢?她朝我一如既往地笑,邪气而恶毒。
我和梨墨没有恶斗起来,段箫从东宫赶来后,横抱起我,温柔责怪:你现在有了身孕,不能像在凉夏时无所顾忌,我送你回去。然后又对梨墨说,我今晚不去兰陵殿。
梨墨接下来病危。
这是段箫未再踏足兰陵殿,接连白天昼夜陪我后的一个早晨,太医院遣公公报来的噩耗。
段箫龙靴未穿,衣冠不整,跑出了凌霄殿。
他回来时,提着剑站我面前,你给梨墨下了什么药?
梨墨怎么了?
他神色晦暗,话音沉痛而嘲讽,你会不知道?她曾是我最爱的女人,即便我已经爱上了你,可她仍是我这辈子都无法遗忘的痛,你非要把她从这世上抹掉!
我看到他一剑毫不留情划过我的发梢,几缕青丝飘飘摇摇落在地上,我又看到他丢了剑痛苦地抱着我,他说,你为什么不躲?
我问心无愧啊,我踮起脚亲吻他皱紧的眉,我说,箫,让国师来救梨墨,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守候在凌霄殿直到子时,夜空没有星星,浓密厚沉的乌云在兰陵宫上不断汇集,形成盘旋而下的漩涡,当粗大的黑柱呼啸而驰,穿破殿堂,我听到了梨墨离开人世的绝望痛喊。
当我冲出凌霄殿要去见梨墨,被佩刀侍卫拦在门下:太子殿下有令,太子妃最好留在殿内,以等太子殿下随时传召。
这一等是殇钟的哀鸣响了整夜。
段箫没有再来看我,嬷嬷说,太子殿下对梨墨娘娘用情太深,冷落太子妃是常有之事。
嬷嬷,梨墨当初进宫的时候很美吧!
是的,很美,虽然过去了两年,但回想起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那天飘着鹅毛大雪,她被太子殿下牵进了宫门。听说赶了三天的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到南晋。人有些瘦弱憔悴,却有仙子一般的笑颜。
我听说她那时怀着孩子。
是,太医院的师傅先后为她把了脉,说,怀得是个小皇子,随时可能临盆。那段日子啊太子殿下,每天的笑容都是温暖的。可惜,他只呆了半月,就离开梨墨娘娘去了边关。
是南晋与凉夏开战了吗?
想必太子妃知道的,国师在那场战役里表现突出,风头盖过了身为主帅的太子殿下。
那段箫是瞒着梨墨离开的吗?
我想应该是吧,如若不然,梨墨娘娘也不会突然之间一夜白发,第二天挺着肚子非要去雁门山,谁都拦不下。
没人通知段箫吗?
说了,这厢宫里的人飞鸽传书送往边关,那方梨墨娘娘已经用剑逼着侍卫军打开宫门。都以为她会走官道,谁知她爬上京城郊外的晴川,然后跳下了结冰的鄱阳湖,幸好遇上太子殿下班师回朝,把她从湖里救了上来。太可惜,小皇子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为什么不能再生一个?
太子妃不晓得,那时是严冬,寒气一旦入体,产妇很有可能失去生育能力。也就从那之后,梨墨娘娘的兰陵殿再也没有传出过琴声。
我不顾嬷嬷阻拦飞出凌霄殿,我看到兰陵宫空无一人,一盏微弱的光亮在床头,段箫抱着梨墨,梨墨闭着眼睛,听他喃喃低语:梨墨,我爱你,这一世,我只会爱你……
我拉起梨墨的手,尚有余温。
放开她。
箫,我有办法让梨墨复活。我没敢对他说,是让真正的梨墨复活。
他目光痴缠,一字一句,放开她。
我用白裔族最低级点穴手法致使他短暂昏迷,我抱起梨墨的尸体飞出皇宫,赶往点苍山。过际的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像冬天的严寒,雪花灌进我的胸腔,凝结成三叉冰凌。
九夜哥哥,我把百年的阳寿都给您,您可不可以帮我招一次魂。点苍山的竹舍,我跪在九夜的脚下,把梨墨放在月光笼罩的祭祀台。
他背对着我,看满天星光,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我说过,我不想再用招魂。
我知道你还要照顾年迈的婆婆,我把阳寿都给你。
不是阳寿的问题,是我这一生都不想再用招魂。
婆婆,我把百年的阳寿都给您,您可不可以帮我招梨墨的魂回来?点苍山的盘丝洞,我跪在婆婆脚下。
我的孩子,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用越女剑抵在自己咽下,梨墨不能死,我想要她活着。
那你可知,她活着,你只有十个月的生命。
我摸了摸小腹,我不怕。
九夜闯进来的时候,我眼中已燃起一片沸腾火海,我听到他的那声“不”,然后不省人事。
当天空翱翔的雄鹰发出悲鸣的嘶叫,我睁开了眼,我看到白雪落进了凉夏皇宫的荷花池,有人唤我,梨墨。
我回眸,看到段箫风度翩翩朝我走来,箫?
他抚掉我青发上的白絮,对我温柔地笑,梨墨,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的家乡。
南晋?
我并不是存心要你向父皇隐瞒我的身世,如果朝廷重臣知道我是南晋人,他们绝然不会答应把你嫁给我。我已经写信告知了母亲,她有了孙儿,她听说后很想照顾你。
我低下头看到高高隆起的小腹,我说,好。
他牵着我的手,走出皇宫,上了马车,出了凉夏城,马车一路摇晃,我难受地趴到车窗,不停地呕吐,他抱着我,声音嘶哑而颤抖,梨墨,对不起。
站在高如百尺的南晋皇宫,我恍若隔世,再一次听见海潮般的欢声,他俯下身,小声说,梨墨,别害怕,你现在是南晋的镇南王妃,等我打完最后一仗,等我名正言顺册封为太子,你就是我的太子妃,等我登基为帝,你会是南晋的皇后。
我看着他,我不想做皇后,我想做你的妻子。
他笑了,当着满朝百官,亲吻我的额头,他将我领进东宫殿宇,领进兰陵殿,他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太医院的十八个太医接连为我把脉,把完脉后眉开眼笑,相互使了个眼色,朝他齐齐道贺,等太医们前后离去,他坐在我的床边,捧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愧疚地对我说,梨墨,我可能等不到孩子出世了,我已经给孩子想了个乳名。
叫什么?
小白。
小白?
是,我们的孩子会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他握着我的手,直到外面御林军来报:世子殿下,该出发了。
他最后一次亲吻我耳鬓的长发,他说:跟孩子一起等我回来。
他走了之后,我每晚面朝寒空,合手祈祷。突地宫墙之上闪过一个黑影,不等我使出轻功,那个人已如影幻形显身到我面前,取下蒙面大麾。
琉莹?
她的笑鬼魅阴邪,她对我说,你叫梨墨,对吗?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白裔族的卓玛,白裔族的卓玛是南晋太子将来迎娶的太子妃。
你说什么?
我说,段箫从来没爱过你,他只是利用你来谋取凉夏国。他爱得是我,为了娶我,他正努力灭掉凉夏,成为南晋太子。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这还不懂吗,我和段箫情投意合,段箫为了我,愿意亲自领十万兵马进攻凉夏。现在他已经夺了凉夏五座城池,凉夏的国王也就是你父皇,跪在他身下求他议和。他本来念着你怀了他的孩子,想就此作罢。可我不答应,我要他灭掉凉夏,才能娶我,所以,你猜,他此时在哪儿?呵,在凉夏皇宫,为了我,他攻进了凉夏皇宫,逼你父皇交出凉夏国国玺。
你少在这儿搬弄是非。
你不信,我也不想瞒你,其实,你肚子里孩子的乳名是我取的,小白。段箫他也真会瞎掰,什么你最喜欢的颜色,那是我嘲笑你呢,白痴。
琉莹望着我笑,笑得几尽嘲讽。
等我抽出段箫留给我的长剑时,琉莹已经不见了,我看到她留在雪地的两个字:白痴。
我戴好能遮住肚子的厚实披风,我想见段箫,我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宫里的人挡着我,不准我离宫半步。我笨重的身体无法使出轻功,唯有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
天是乌云蔽日的暗色,风像绝望而又无情的利刀。
我走出京城,看到郊外一座可以欲穷千里的高山,我一步一步攀爬上去。当我把远处扬起的尘土凝聚在眼底,天地突然生出一只恶鸟,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我连连后退,那只鹰近得与我三尺距离时,鹰头变成了人的脑袋,恐怖的五官张出獠牙。我掉下了山崖。
箫。
山谷寂静极了,只有我无助的声音回荡。寒风灌进我的心胃,像一朵朵绽开的冰凌花,我的头不知道撞在哪里,疼痛撕裂我的五脏。
梨墨,不。
我仿佛听到了有人痛呼,可我已不能再听,巨大的水浪几乎让我失聪,随之而来的寒水冲进了我的喉咙。我慢慢地沉进水里,慢慢地距离水面的明亮越来越远。
梨墨。
沉睡中,我被久远的喊声吵醒,水里飘浮出来,湖边的鹅卵石上,一个男子怀里躺着一个昏厥的女人,那个男子,晦暗的丹凤眼,高翘的鼻梁,精雕细刻的薄唇显着不与年龄相符的一份成熟与傲气,他一滴泪落在了女人的白发容颜,他唤她,梨墨。
我身子太轻,还想多看,却被随之刮来一阵狂风卷进七晕八眩的漩涡。再次醒来,我已置身在鄱阳湖边的茅草屋。九夜一口鲜血喷洒而出,一点一滴像是泼墨,落在我白色的百褶裙围。他说,琉莹,我尽力了。屋子外,我看到一只刚出生的小狼崽在雪地里瑟瑟哀呜,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