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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梨殇(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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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出现在地平线,我看到了不同于南晋的凉夏城,墙垣朽败,寸草不生,遍地黄沙,天空翱翔的雄鹰发出绝望的嘶鸣,这是一座荒芜人烟的孤城。
走在没有尽头的宽阔大街,淡淡的薄雾从四面八方弥散出来,屋檐下的风铃瞬间发出悲凉的磬响,像孩子的泣声和老人悲咽。
这里的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司徒秦看了一眼段箫,瘟疫。
什么瘟疫?
一天一夜不间歇的大雨,地动山摇,家畜生病,井水染毒,百姓患了痢疾。
段箫转过脸,我看见他眼底有稍纵即逝的悲怆,我说,司徒秦,我们已经到了凉夏,你是不是该给我们解药?
明天是皇上的忌日,我还要段箫在皇上的坟前磕头认错。
我去磕,你先放了段箫。
司徒秦抱着剑冷眼看我,突然掠身一纵:我现在有要事去办,明天的这个时候,我来接你们。
我当即拉起段箫的手,使出毕生功力跟上司徒秦,迂回曲折的街道,破败苍凉的群楼,等我们来到一座半塌的房屋前,司徒秦的紫衣披风搭在一棵死掉的梨花树梢,人已不见了踪影。
浓雾像白色帆布笼罩了凉夏城。
面前寸草不生的瓦砾,泛着金色的琉璃碎,阴风从倒塌的废墟里吹出,传来悠悠争鸣的古琴声。我仿佛看到了梨墨,一身白色荷裙像美丽的仙子坐在废墟之上抚着焦尾,琴声美妙,柔静温婉。
我一步掠上折断的圆柱,发现一把被数只红梁挤压的褐色瑶琴,风过琴弦,弦音发出泣泪的古音。
段箫。
当我抱着琴立于金砖石地,耸立在我周围的只有与南晋皇宫别无二致的琳宫群宇。
白雾吞噬了整个凉夏城,空气里静谧得没有任何味道。
我穿梭在雕栏玉石,终于看到一抹孤影站在干涸的荷花池边,寂寞带着哀伤,我奔跑过去从身后搂住他。
梨墨最爱在这里抚琴,你会不会弹琴?
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
白石台矶前,他又一次牵住我的手,左手压弦,右手轻挑,柔和的曲调像一片片梨花从琴弦飞舞而出。我嗅到迷醉的花香,沉浸在曲调里无法自拔,抚琴的手涔出血渍,却停不下来。我似乎又见到了梨墨,她粉色的霓裳美丽出尘,端坐在这一方亭台,与我一样的指法,奏出与我一样的曲调,那调子的清香融进我的血液,涌进我的心房,我的心如绞疼痛。
当我止音的一瞬,荷花池碧波微漾,翠意横生,好似春暖花开,死寂的凉夏城从迷茫白雾里渐渐苏醒。
段箫看着我,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梨花络》?
你教我的?
我刚才根本没碰你。
那肯定是迷心术产生的反噬。我说这句话时心底不由一怔,招魂术反噬是魂归西天,迷心术反噬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凉夏城复活了。
当一缕阳光撕碎白雾,我看见荷花池边枯死的梨花树挂满了芬香,煦风微吹,花瓣如同簌簌的雪飘扬到空中带去春的消息,两只新燕啄着新泥窜进华丽屋檐,鸣声脆耳如同点苍山的勃勃生机。
我把琴还给段箫,梨墨的琴。
他没有接,能不能再给我弹一遍《梨花络》?
他站在梨花树下,笑容温柔,他深色瞳孔里,我看到自己的倒影,一身粉衣,抚琴轻盈,成了梨墨。
夜幕低垂,一弯缺月挂在九重宫阙,我突然想起那个对九夜使用迷心术的晚上,他抚着玉琢的青发说,我爱你,琉莹。
我望着纷纷扬扬的梨花,把头轻放在段箫的后背,然后五指交握,拇指食指竖起:段箫,你能不能说一次,你爱我?
他身子颤了一下,转过身,然后捧起我的脸颊,声音像水一样柔,琉莹,我爱你。
我掂起脚像梨墨亲吻他的眉,我说,箫,我也爱你。
天,亮得很快。
司徒秦率四十个黑衣人骑着骏马出现的时候,我用越女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司徒秦,给段箫解药。
他望着我,还是那么心痛而感伤:花谷老儿说,梨墨的琴声能唤醒沉睡的凉夏城,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梨墨。
我将剑又深插进胸膛一尺,我的血滴在脚下的黄沙土地,地上长出一株青翠的马蹄莲草,莲草像绿火一样不断蔓延,然后方圆百米一片芳草萋萋:不是梨墨唤醒了凉夏城,我是白裔族的卓玛,卓玛是白裔族的希望之神,你放了段箫,我愿意留在凉夏。
司徒秦掠下马,走到我面前,说,刺莲果不是毒药,只是普通药丸。
我没有看到段箫是怎么出手的,当一匹匹骏马轰然倒地时,我听见有人发出惨烈的痛叫和嘚嘚远去的马蹄声,还有扬起的十米高的黄尘砂土。段箫走了,撇下受伤的我走了,这一刻,我心虽然痛,但我很能安心闭目。
不用追了。司徒秦冷静拔出我胸前的越女剑,你看,你以为你是武林高手,其实他才是。
我低下了头,他是南晋太子,南晋需要他,梨墨也需要他。
他笑了,笑容像干枯又复苏过来的凉夏城,他拉起我的手走进身后绿意盎然的皇宫。
皇宫里走出一个个从瘟疫中存活下来的梨墨子民,他们望着我笑。
我,越来越像梨墨。
我会写跟梨墨一样飘逸的字,我可以跳出与梨墨一样曼妙的舞姿,我从未接触过围棋,却能杀得梨墨的师傅花谷老儿措手不及。
花谷老儿给我上药止血后,他摸着白发胡须,说,公主,我不晓得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魔厥没有认错人,凤池也没有认错人。
凤池是梨墨的琴,段箫离开的时候,是孤身上路。我说,师傅,你知道白裔族吗?
听说过,好像南晋的国师就是白裔族人,两年前的雁门山之战,下了一夜的雪,据说,就是南晋国师的“杰作”。
那个国师是我阿爹,他可以呼风唤雨,我可以迷惑人心。
花谷老儿呵呵笑了,连剑和琴这等死物也一起迷惑?
不是,是我使法的时候会有反噬,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梨墨。
无论我如何解释,花谷老儿就是不信。
凉夏国王王后的陵墓葬在凉夏倾塌的殿宇,我跪身参拜时,流了泪。
小白出现的时候,我正擦拭梨墨的凤池瑶琴。
月光皎洁,小白引我飞出凉夏皇宫,来到凉夏城外一里远的风波亭。斜风阵阵,段箫伫立在凉亭内朝我微笑,银色的光辉洒在他月白色的袍子,我走了上去,他拉起我的手:跟我回宫。
你是段箫?
我是段箫。
接着,我身后燃起熊熊烈火,刚刚复苏的凉夏城瞬间陷入一片沸腾火海。
火光映天的皇宫城墙,我看见花谷老儿,梨墨的恩师,那个为我包扎伤口唤我公主的老爷爷,被十来个拿枪的人围困,他大笑三声,转而跳进城下的炙热烈焰。我看到了巴拉,梨墨的小马童,亲手埋葬梨墨阿爹阿娘的十二岁孩子,身上插满如雨针密的箭羽。
消失了的苍鹰又在凉夏城嘶鸣,悲叫声能撕裂长夜。
不。
我望着卷入火海不复永生的凉夏子民,突然泪流满面。
段箫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喃喃,琉莹,没事了,琉莹……
凉夏城大火尚未熄灭,潼关古道,我们驾乘的马车被司徒秦的魔厥一分而为,段箫早有洞悉,搂着我从后窗逃出,掠到三米之外的石岩。
司徒秦披头散发,胸口插着一支长箭,暗黑色的血汩汩外淌,他对我笑,梨墨,花谷老儿死了。
我知道。
他泪已两行,你的心这个时候感觉不到痛吗?
对不起,我不是梨墨。
他笑了,他脸上已经消失的十字刀疤像碧茈湖的红莲耀眼绽放,他飞身而起,一剑劈向段箫。我的越女剑也从衣袖飞窜而出,直刺他的印堂,这一招命为凤舞的暗杀技,梨墨也会,司徒秦也可以挡。
当我的剑刺进他的胸口,他看着我,伸手抚我眼角的泪,声音像风一样轻:梨墨,你哭了。
那晚,安葬了司徒秦,我抱着魔厥,它将我带进司徒秦的梦境。
我是司徒秦,我的父亲是凉夏御用的铸剑师,我第一次呈剑进宫是十四岁,在宫廷里迷了路,琴声将我引至宫廷的荷花池,一个白衣少女坐在池边抚琴,她的笑像荷花仙子翩然出尘。
你叫司徒秦。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
她指了指我面前的剑,这柄剑是我设计的,我想学剑术,你,可不可以教我?
你是女子,凉夏国的女子都不习剑。
花谷老儿说,我将来的夫君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术师,如果我不会使剑,怎么知道谁最厉害?
我不知道她是公主,我只清楚从那一刻起,我夜以继日苦练,教她剑术,十年磨砺,我成了凉夏国最厉害的剑术师。
阿秦,帮我铸一把剑吧。
公主想铸什么样的剑?
剑是无情之物,可不可以融情?我想赋予剑以灵气。
因为研习剑术,我荒废司徒家祖传的铸剑技艺。我知道要在短短几日悟出铸剑要领绝不可能,我找了花谷老儿,他说,古之名剑,干将、莫邪者,最为上乘,是否真会有人剑合一之说?于是,我用自己的血铸了百十只剑,当铸成的剑能发出瞩目灵光,我跪在了她脚边。
她站在梨花树下,梨花像白雪纷纷簌簌,落到她的长发,她朝我微笑。
我存了私心,在铸炼魔厥的时候,我把她的血和自己的血铸在一起。
当我抱着魔厥走进皇宫,我以为能得到她轻柔的喜悦,却早早有人守候在她身边,一个模样俊美的书生。
她说,阿秦,这是段箫,父皇钦点的恩科状元。她又说,段箫,这是阿秦,凉夏国最好的铸剑师。
在她的眼底,我原来是个铸剑师。
段箫看见我抱着魔厥,问,你也是习剑之人?
我说,是,至今天下无敌。
他笑了笑,对她说,如果公主不介意,我想与这位大言不惭的铸剑师一决高下。
他向她借了把剑,而我用得是魔厥。我们比了不下百招,他的气焰渐渐被魔厥阵压,当我使出全身功力举起魔厥一剑劈向他时,我听到魔厥发出的颤声:不要。
那一战,我败了。
我看到她如杨柳轻风开怀地笑,笑容像梨花在暖春灿烂地绽放,那一刻,我心痛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