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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纾难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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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柳浪不负金风所望,没有起迟——他踏着五更天的门槛跌跌撞撞从楼上蹿下来,发现除他以外的人都已在门口等候,几十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一路霹雳乓啷飞奔而下。
柳浪尴尬地挠了挠头,刚要说话,金风却不给他废话时间,直截了当道:“走罢。”
众人鱼贯而出,起初一段路上都寂静无言,偶有傅流英等小道士的哈欠声传来。
此时已是季秋,天亮的晚,他们出门的时候,月尚未落下,方有一点点微朦的日光从远处山头轮廓处透过来。
柳浪走在最后头,他前面就是金风,柳浪觉得这事倒也没必要倾巢出动,若是人多了还会显得刻意,他想问金风为何要将他们全部喊上,只需他们二人即可,一如那夜的梁上君子。
金风走得飞快,一直与柳浪隔了一个身位,不多不少,不远不近。
柳浪踌躇片刻,总算在拐过第三个岔路口的时候,趁着前面小道们相谈甚欢、无心顾后,他组织好语言,张口道:“金兄,其实不必让他们一同去,最多二三人跟着就行,如此兴师动众,我怕引起——”
“有别的事让他们去做。与孟迢入府,只有你我二人。”
柳浪道:“原来如此,那金兄有何事吩咐他们去做?”他心里腹诽着,有安排怎么也不先告诉他一声。
柳浪不知道的是,他还在屋内呼呼大睡的时候,金风已经在楼下把各项事宜全部安排好了。
金风没有明说,只道:“我遣他们去寻一些知晓姜府旧事的老家仆。”
柳浪点头,想再问问是什么旧事,金风已岔开话题:“你起迟了。”
柳浪老脸一红:“这不是刚好么。”
金风道:“你昨夜又锁听识?为何?”
柳浪不想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含混道:“习惯了习惯了,锁了听识好做梦,不锁么……老做噩梦。”
金风默了片刻,在柳浪以为他不会对自己睡眠质量感兴趣因此不会多管闲事的时候,他竟反常地追问了一句:“什么噩梦?”
这家伙是不是没话找话?不对啊,平日里他就算有话也懒得跟我说,怎么今天这么婆婆妈妈。
柳浪顺嘴糊弄:“被道士追着打、元神被毁了、灰飞烟灭了,差不多就是这些吧。”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敷衍,金风没再问下去。
二人各怀心事,沉默着走了一路。在临近云水街的岔道口处,一众小道士便与他们分道而行,只剩下将要留在姜府外与他们做接应的阿越阿恕还跟着。
天虽还没亮,但柳浪凭着他极佳的夜视力,已远远地瞧见了站在姜府门口、左右踱步、迟迟不敢进去的孟迢。
孟迢见他们如同见到救命稻草,喜不自胜,扑上来便是一通感恩戴德,涕泪横流。
金风道:“他与你约见的是几时?”
孟迢忧心忡忡:“他的小厮阿寿来传话的时候只说今早,并未说几时,我猜还是越早越好,若是早去还有的说,迟了只怕要倒大霉……”
柳浪替他担忧:“想是那天晚上他吃了个哑巴亏,今天要连本带利一起算了?”
孟迢脸都绿了,口里连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金风转身向阿越阿恕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先在街角候着,若有什么变故,看见金风的信号之后,他们再进来。
其实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变故,柳浪心想,这姜却邪再怎么憎恶修道之人、再怎么迁怒孟迢,也不敢明着跟道士们过不去,面子上必定会端出一副假意客气来应酬,最多也就暗地里整人罢了。
一名守卫将门开启,这人柳浪也见过,那天夜里他做梁上君子的时候,就是托了这人的福才能听到那么多姜却邪的闲话。
守卫早知孟迢今日要送上门来遭罪,因此早早地守在门边等他自投罗网,可没成想,孟迢来是来了,还顺道带了两名多管闲事的道士一起来。
守卫犹豫片刻,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自己先去禀报姜却邪。
三人百无聊赖地等在外头,柳浪便向孟迢问起昨日小石榴偷跑出来的事。
孟迢知道自己的宝贝闺女从家里不顾危险跑出来,就是为了问一句关于姜却邪的破事,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表示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柳浪劝慰道:“你若只让她不要迷恋这个人,她一定是不依的,反倒会激起她的叛逆心来,这样就更不听话了。倒不如把你在姜府的事小心灌输给她,也不要多说,就朦胧地提点几句,其余的让她自己去猜。你说的模糊,她自然好奇,一旦好奇就会百般想法子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喜欢偷听你们夫妻俩聊天么?你就找个时机,着意让她听见……
“若她还是执迷不悟,你就把姜却邪的坏话先说给照料她的丫鬟,我记得是那个叫青琐的姑娘?小石榴若是不相信你,十有八九会去找她商议。她们关系亲密,你说的话她不听,青琐的话说不定她就听得进去了。”
孟迢愣了大半天,看向柳浪的目光中又增添了一分敬意,连连拱手道:“先生妙啊!瞧不出来,先生除了查案子,还有这样的本事呢!”
柳浪心想,这些本事可不就是从前哄念念的时候,一点一点磨练出来的么。
心里狠狠一抽,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金风默不作声地瞧他说的头头是道,忽而道:“这种事你倒是熟练。”
柳浪嘿嘿干笑两声。
孟迢这边却又愁眉苦脸起来:“应该早早儿告诉她才好。唉,这丫头真是一日日地走火入魔了似的,简直没完没了了。昨日又跟她娘胡言乱语,说什么遇上了姜公子,人家还送了她一只玉镯子,这还了得!?可把我吓了个半死,趁这丫头不在,溜进她房里一看,嘿,哪里是什么玉镯子,分明就是个草环,这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柳浪继续劝慰道:“十来岁的小姑娘,有些虚荣心也是合情合理,你看这满街的出阁的未出阁,有几个不想着守丞家的姜公子?但又有哪个姑娘得到了他的眷顾?如此说来,你家小石榴扯几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总比她真遇到了姜却邪、要跟他比翼双飞来得强吧?”
孟迢听见“比翼双飞”四个字险些当场气晕,他拍着胸口气喘吁吁道:“要是这丫头片子敢跟那浑小子私定终身,她老爹便要拿根上吊绳吊死了!”
柳浪道:“所以说嘛,假的要比真的强,你就听她扯扯谎,略满足下她的虚荣心,再找些机会把事实跟她挑明了,小石榴那么聪明,一定不会继续执迷不悟的。”
孟迢连连点头,说了好几声“在理”,话中带着愤愤道:“哎啊,只盼着这家伙赶紧娶亲,把我家丫头的胡思乱想给堵死,这才是一了百了!你说说他都十九了,守丞怎么还不给他安排一门——”
话音未落,铜门再度开启,孟迢立刻将剩下的话一股脑儿吞进了肚子,凑上前,向守卫谄媚假笑道:“不知公子是否在……”
守卫面无表情,目光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过一圈,冷冷道:“进去吧。公子在小书房等你们。”
三人依言前后进入府内,守卫领着他们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到那夜柳浪曾躲在窗下偷听的小书房外。
阿寿门神似的站在门边,脖子昂得像个公鸡,一双势利吊梢眼高傲地挨个瞥了他们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手足不安的孟迢身上,讥讽他道:“孟老板,搬救兵搬得好及时啊!”
说罢,他伸手一推,将书房门打开。
见孟迢缩头缩脑地只管往里看,却不敢踏出步子进去,阿寿翻了个白眼,吆五喝六道:“干什么呢这是?我家公子又不是老虎,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孟迢赶忙赔笑了两声,便往里走去。
金风与柳浪跟在他身后,刚想一起进去,却被阿寿拦了下来。
柳浪:“咱们跟孟老板是一起的!”
阿寿又翻了个白眼:“什么一起不一起,我家公子目前只想跟孟‘道长’单独聊聊,你们二位先候在这里,等什么时候传唤你们了,才准进去。懂不懂规矩?上来就往里闯?还是乐康来的呢……”
孟迢只能无助地挥泪别了他们,房门关上前,他一脸视死如归。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孟迢从屋内走出来,垂头丧气。
柳浪扔了手里玩弄的狗尾巴草,凑上去问道:“如何如何?”
孟迢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小声道:“出去再说……”
阿寿睨了他一眼,敲门时立刻又换上一副恭敬模样,向屋内道:“公子,另外那两个,是让他们回去还是见一面?”
沉默片刻,屋内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道:“出去。”
柳浪明白这是让他们进来,伸手便推门而入。
天方亮,日光尚未破云而出,屋内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排整齐的红烛,但只点燃了一支,因此光线晦暗,柳浪朦胧地看见姜却邪披衣立在桌前,至于他表情如何、是怒是喜,都看不真切。
未等他们出言,对方已先发制人:“前夜巡城守卫通传,说这位孟先生之所以半夜出行、举止合规,皆是为了扰乱众位道长的查案?我心中明镜一般,对此事了如指掌,因此问一问两位,此人到底如何扰乱查案了?”
这话分明就是在指责他们多管闲事。
柳浪答道:“不瞒公子,孟先生是——”
话未说完,金风已截下话头:“妙光故友不假,却不为此,我二人不过是路见不平。他为何半夜出行,又为何当街被拦,你自是了然。”
柳□□苦,一进门就把窗户纸捅破了,往后还怎么问他别的事?
“哦?”果然,听了这话的姜却邪情绪略有波动,他慢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姿容在昏暗烛光下依然俊美异常,神情却漠然冷淡。
他说道:“道长的意思,是我无意襄助于他,这一切都是我随手设下的奇遇了?”
金风默了默。
阿寿见金风不言语,以为是他听不懂姜却邪的话,特意给他翻译了一遍:“我家公子的意思是,道长你是否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
金风打断他:“我知道。”
他与姜却邪平视着,二人目光皆冷的如同冰窖,谁都没有率先挪开的意思。
过了半晌,金风道:“伏雁山下的入口处,有一破败的姻缘庙,公子可曾去过?”
话题陡然转折,柳浪都有些措手不及。
只见姜却邪眉头一皱,与阿寿对视了一眼,后者立刻大声嚷嚷道:“那是什么破地方,我家公子千金之躯,怎么可能会去那种地方?”
金风不理,兀自道:“没去过也无妨,我可告诉公子。那庙前树上悬挂的是写有两方情人姓名的彩条,而其中十之八九,皆写着公子的大名。”
柳浪彻底晕了:这是闹哪出?
不光他晕了,屋子里除了一脸风平浪静的金风,其他二人也是满头雾水,不知这人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阿寿见他主子不说话,便越俎代庖:“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家公子誉满雁丘,倾慕他的姑娘从这里排到城门口都排不完。我看你这家伙是昏了头了,没话找话不是?!”
金风道:“城内失踪的所有女子,皆在此树上系过写有姜公子与她们自己名字的彩条。”
这话一出,姜却邪立刻变了脸色。
柳浪捂脸。
不等柳浪做好被人赶出去的准备,想明白的阿寿已经暴跳如雷,指着金风便是劈头盖脸地骂:“你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些姑娘是因为仰慕我家公子,所以才失踪的??还是说我家公子就是元凶?真是岂有此理!混账东西,混账东西……来人,还不快把他们赶出去!!”
“且慢,等我说完。”金风道。
“慢你娘的狗屁!”阿寿额上青筋暴起,唾沫横飞:“仗着修过几年道就来这里撒野,也不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真是造了反了!李三王六,还不快来把这两个信口雌黄的臭道士轰出去!!!”
金风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面色渐青的姜却邪。
果然,在阿寿催命般的怒吼中,一名守卫慌里慌张地推门而入,进来就赶紧给姜却邪磕了个头,口中结巴道:“小的来晚了,是,是因为老爷突然有事吩咐,这才晚了,望公子饶恕小的……”
姜却邪的目光从金风面上移走,向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守卫说道:“父亲没什么事情罢。”
阿寿急不可耐地说道:“老爷有什么事?快说快说!!”
守卫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小心翼翼道:“老爷听闻两位道长在公子处,所以特来相请,已在暖阁内等候多时了。”
阿寿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他们来这里的事并没有通传给老爷,老爷那里是怎么知道的?!”
他瞪着那守卫,恶声恶气道:“难道是你们里头有人去乱嚼舌根了?”
“不是他,是我。”
金风道。
“你……???”
金风道:“我昨夜遣人向守丞大人递了名帖,说要今日登门造访,有失踪案相关事项亟待与大人商议。路上凑巧遇见孟先生,便结伴而行。”
阿寿:“那你来找公子做什么?你怎么不直接去找老爷说正事,反倒跑到这里来撒野??”
金风瞥他一眼,哂笑道:“你不知我要说的是什么正事?”
阿寿:“我哪知道——”
“阿寿!”
一直沉默不语的姜却邪终于说话了,见主子出言呵斥,阿寿立刻闭紧了嘴巴退到一边,边退边拿眼睛去剜金风。
姜却邪冷声道:“你以为,将这些举足轻重的关键线索告知我父,他也绝不会相信我与此案有关。”
柳浪在心里默默反着说了一遍:你以为,将这些无关紧要的所谓线索告知父亲,他就会以为我与此案有什么牵连吗?
金风道:“当然不是。守丞是公子之父,且他不蠢,自然不会相信。”
“但,”他冷冷道,“其他人未必。比如——远在江都的青州知府,李尚赟李大人。”
虽然不知金风话中含义,但柳浪察觉到,这个名字甫一出口,姜却邪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颤。
金风道:“公子看不上雁丘城中女子,因他们出身不好,未能得公子青眼。我听闻,青州李知府有一独女,年方十五,待字闺中,被知府视作掌上明珠。
“数月前知府亲临雁丘,名为考察各城内民情,顺便携家眷出游。因此那时,李府千金应当也在场,容我大胆猜测,姜公子抚琴,恐怕不止是为了迎合知府大人爱乐之心,更有求凰之意?
“两家若结秦晋,不管是对守丞的仕途前景,亦或是对姜氏一脉的恩典荣华,都大有裨益。”
柳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愈战愈勇。
“若是被李知府知晓,一年之间雁丘城内数名女子失踪,其余线索皆无,除了一件——她们皆对姜公子产生爱慕之意。不知李知府还敢不敢把千金送来,与雁丘姜氏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