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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傍晚,太阳打翻了手边的颜料,将橘红的颜色铺满整个天际。

      李新月站在路边,身上也染上了些暖暖的红。

      她盯着手里的花看了很久。

      平心而论,那是很赏心悦目的一件物什。

      牛皮纸复古典雅,层层交叠。

      里面的花朵呈半球形,圆润可爱,透着股莫名的娇憨。

      李新月隐约记得它叫“乒乓菊”。

      可不管叫什么名字,不管是白菊、秋菊、雪青菊,也不过是菊花。

      每每去看李敬新,总会走过一排排墓碑。

      碑前千篇一律的,都是这种花。

      活着的人每逢节日便来献上一束,再挤上两滴眼泪。

      不论真情或假意,只要感动了自己便好。

      李新月忽然想起送花的人,心里涌起一阵没由来的厌烦。

      你在怀念什么?又有什么哀思?

      她抬脚过了马路,看见小区门口立着一排垃圾桶,便随手将花扔了进去。

      包花纸里掉出一盒白巧克力,随即淹没在乌脏的桶内。

      她看也没看,转头进了小区。

      小区楼下,等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留着板寸,身材瘦小,面上却是浓眉大眼,透着股精明强干的味道。

      他穿着绿色的灯芯绒棉外套,脚上踏一双软底布鞋。

      那一身衣服似乎穿了很久,颜色有些发白,却洗得很干净。

      李新月喊了他一声。

      “高叔。”

      来人看到是她,会心一笑,迎上前去。

      同时,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不露痕迹地塞进李新月手里。

      她知道,那是3000块钱。

      六年前,一辈子遵纪守法的李敬新第一次无视了规则,他骑着晃晃荡荡的自行车,连闯三个红灯,在临近国道,各种货车川流不息的路口,被一辆厢长13米的重卡撞向高空。

      事后,法院判决:自行车车主系严重过错方,负主要责任;机动车一方负次要责任,承担10%的赔偿责任。

      由于当事人已死,连医疗费都省了。

      只判卡车司机高旭支付3万块的丧葬费和家属抚恤金。

      可即便是这点钱,高旭也拿不出来。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青年,家里穷,20出头了还没说着媳妇,母亲一着急,便让他跟着家中二叔来城里跑车。

      小伙子勤勤恳恳起早贪黑,年近30才有人给说了个媳妇,是隔壁服装厂的纺织工。

      婚后四年,小两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扣扣搜搜省下一点辛苦钱,又外借了一屁股债,买了一辆货运大卡车。

      谁知,这辆全家老小都指望着的车,刚开出车厂,便出了事故。

      他的妻子刚生完二胎,待业在家。听到这个消息,脸吓得煞白。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宣判那天,她也来了。怀里抱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手里搀一个蹒跚学步的男孩。

      李新月对两个娃娃没印象,只记得他们的哭声很大,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

      在宣判席上,她隔空与高旭一家遥遥相望。

      高旭的妻子跪在地上,哭得像个泪人。“求求你,我们借了一屁股债,就只有那辆车了。我没有工作,我们还有两个孩子要养。”

      法官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眼泪,例行公事地对李新月说:“如果他们无法按时支付赔偿金,你可以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所谓强制执行,无非是变卖被执行人财产。

      他们有的,也只有那一辆卡车而已。

      何必呢?

      错不在他。

      李敬新一辈子墨守成规,走路必走斑马线,连个黄灯都不敢闯。

      他如此反常,全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她毅然决然地从复读学校的教学楼上跳下来,如果不是父亲得知消息后焦急万分,悲剧断然不会发生。

      她的家已经碎了,没必要再拉上高旭一家垫背。

      李新月转身离开宣判席。

      “我不会上诉。”

      李敬新生前工作的工厂给了家里一笔数额不小的抚恤金,李新月用这笔钱给父亲买了块墓地,让他入土为安。

      陈安梅有糖尿病,丈夫去世后,她过度伤心,导致肾脏有牵累,不能干重活。

      母女二人,一个给楼下的仓库看大门,一个在家附近的超市当理货员,日子过得紧巴巴。

      与此相反,高旭一家的日子却越过越红火。

      他先是还掉了买车欠的钱,又跟亲戚合伙干了一间运输公司,幸运地赶上了货运业急速发展的东风,挣了笔小钱。

      拿着这笔钱,高旭找到了李新月。

      他先是给了她十万块,算是连本带利还了判决的钱。

      然后每个月在这里,给她送来一笔生活费。雷打不动,已经快六年了。

      这一回,李新月拿到钱后,犹豫了很久。

      高旭感觉她的表情很不一样,有些纠结,纠结中又带着一丝释然。

      良久,她开口:“高叔,你以后别给我送生活费了。你有两个孩子要养,他们以后要上大学,要娶媳妇。你生活压力那么大,不必再拖着我了。”

      “过了那么久了,我们也该朝前看了。”

      他有千句万句话要讲,到嘴边,却成了悠悠地一声叹息。

      没人能改变李新月的决定,她能在最艰难最落魄的时候放弃一份赔偿,也能在无靠无依的时候托起一个家。

      她说到做到。

      高旭目送李新月上了楼。

      他想,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今晚的月色有些浅淡,李新月坐在窗前细细地算了一笔账。

      父亲去世已经六年了,这六年间,她们母女二人过得很是艰难,可即便如此,陈安梅的养老医保金一次也没有断缴。

      今年一月,她年满退休,拿了第一笔养老金,到手3000余元。

      李新月觉得这是一个信号,这个信号意味着:她很快就能去找李敬新了。

      这些年,父亲的死像一把利刃没入她的心脏,日日翻搅得血肉模糊。

      她得去赎罪,她得去见他。

      可在此之前,她要安顿好陈安梅。她欠了父亲,同样也欠了母亲。

      李新月准备给陈安梅留一笔养老钱。

      她在银行看中了一款大额保本理财,年利率5%,假设投入100万本金,每年到期后发放5万元利息,本金自动转存。

      平均到每个月是4000左右的收益,加上3000养老金,对陈安梅来说,无论是生活,还是买药,都是绰绰有余。

      当然,未来可能会出现变故。

      为了预防陈安梅糖尿病恶化,李新月给她续了长达十年的重疾险。

      为了预防她年岁高不能自理,李新月跟相熟的老年公寓签了房屋转让合同。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养老院会收了她们居住的房子,承担起赡养陈安梅的义务。

      这个计划蓄谋已久。

      李新月把李敬新死后得来的每一笔赔偿金,高旭送来的每一笔生活费,自己打工赚的每一笔工资都仔细收好,整整六年,共计69万7千元整。

      她掏出口袋里的信封,将里面的钱取出,一张一张小心抹平、收好。

      现在是70万整。

      再有30万,再攒30万,她就能解脱了。

      李新月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

      天上挂着一弯残缺的月牙。

      一年又一年,她总是屡次错过那轮象征圆满的圆月。

      *

      月亮有盈有亏,太阳却是每天都圆圆满满地东升西落。

      迎着清晨的第一抹朝霞,罗丰怒气冲冲地冲进办公室,把扩展显示器、机械键盘、手提、鼠标等一堆家伙什儿往桌子上一扔。

      睡眠不足让他眼底发青,脾气暴躁。

      “现在什么情况?干嘛突然搬家!”

      前台小姑娘瑟缩了一下,小声说:“魏总吩咐的。”

      她也不明白公司老板为什么突然灵光乍现,凌晨四点就招呼着全公司上上下下一起搬家,老板本人更是过分热情,跑得比搬家公司都要勤快。

      “他好像......看起来挺高兴的。”

      罗丰冷笑。

      丢了西瓜捡芝麻,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回国后,江城市里的领导看中逐月公司在新兴产业发展上的无限潜力,专程拨款赞助,给他们在产业园区盖了一个小独栋。

      那里青山绿水,四通八达,环境好,交通好,还不要钱。

      一天前,魏一鸣的脑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抽了,一声令下,宣布将举公司搬迁至南淮路凤凰大厦二楼。

      别墅成了大平层,独门独栋成了楼层共享。

      这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

      与脾气火爆的罗丰不同,江涛似乎很满意新公司的环境。

      他端着一杯加了冰的美式,轻轻啜一口,揶揄道:“别问,问就是一些少男心事。”

      罗丰白了他一眼。

      他还不明白魏一鸣?死心眼一个,认准一个人就是这个人,认准一个理就是这个理,雷劈都劈不动他。

      他没好气地问:“魏一鸣人呢?”

      “在办公室,里面有客人。”

      罗丰正在气头上,也顾不上有客人没客人,一头就往里面扎。

      门里的人正好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而后擦身而过。

      那是一个看来有些熟悉的男人,个子不高,五官浓郁。

      罗丰记得他。

      大一那年,魏一鸣像被下了降头一般执意卖掉俨然还有无限可能的游戏孤本,给他还债,给他投资。

      那人好像是货运行业的,逐月什么时候需要发展运输业了?

      简直莫名其妙。

      走进去,屋里的气压有些低,魏一鸣也完全不似他人嘴里雀跃的模样。

      他眉头紧锁地站在窗边。

      罗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楼下。

      正对玻璃窗的,是一间名叫“永乐”的连锁商超。门口站着几个在忙碌的柜员,清一色的红马甲。

      罗丰心下了然,扯起一抹笑:“永乐超市。哟,还真被江涛那张乌鸦嘴说中了,可不就是少男怀春。难怪你做了赔钱买卖还这么开心。这么找到这里的?”

      身边的人没有吭声,罗丰不禁转头看向他。

      魏一鸣的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目不转睛地望着楼下的一抹身影。

      高中的时候,班里多得是情窦初开的男生,一天到晚咋咋唬唬地抄普希金的情诗,塞在漂亮的信封里,送给隔壁的班花。

      里面有这样的一句话,“我曾经默默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罗丰一度对此嗤之以鼻:爱就爱,不爱就换,一个人何至于如此纠结,又何至于如此矛盾?

      现今看来,一个人确是可以这样矛盾。

      就像窗边的人。

      他一直在望着她。

      那一双眼里,满是希望,又满是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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