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与乒乓菊》辰西木

4、第四章

　　江涛觉得他老板魏一鸣最近很不正常。

　　在他心目中，魏一鸣一直是一个被上帝360度无死角眷顾的天才型选手。

　　此人在大一与发小罗丰成立游戏兴趣小组。

　　三年间，一个人统筹全局，从模拟经营、休闲益智到开心闯关，把手游和PC单机游戏开发到极致。

　　可单机游戏做得再好，也不过单一拼销量。

　　线上网游的巨额玩家数量和氪金能力，才是每一个游戏创作者最终的目标和追求。

　　大三那年，为了学习欧美网游的经验，魏一鸣选择留学美国。

　　也是这个决定，让江涛在留学生云集的宿舍里，见到了他一辈子的引路星。

　　他是美工。

　　美术依靠程序才有灵魂。

　　脱离程序，再完美的设计，也不过一具漂亮的行尸走肉。

　　一个美工，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天才的制作人。

　　何其幸运，他遇到了。

　　他依附他而活。

　　魏一鸣也从没让任何人失望过，他拥有强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策划和编程能力，如果把游戏比作一个新生儿，他一个人便绘出了骨骼、血肉和纵横的脉络。

　　江涛始终觉得“天赋”是一个很高贵的才能。

　　而魏一鸣把这种高贵发挥到了极致。

　　这些年，他从无到有，一路研发创作，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把国内外所有同期网游秒成渣渣。

　　无数大公司垂涎他的小工作室，想注资，都被魏一鸣回绝了。

　　他要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他说：“这个工作室是个祭品，连我自己都是。必要的时候，需献出一切，我不允许它不纯粹。”

　　江涛看向魏一鸣。

　　他面色苍白，乌发遮眼，像漫画里走出的颓废少年。

　　江涛只当他是中毒颇深的中二病晚期。

　　去年，魏一鸣行成功满，带领合伙人罗丰、江涛回国注册成立公司，取名“逐月”。

　　此番回国，他的手里还带着一件秘密武器。

　　那便是即将问世的全新网游《大祭司》。

　　这是一款超大型多人在线的角色扮演游戏，集战略、经营、探险为一体，拥有宏大的世界观以及独创架空的历史文化背景。

　　现已完成内测，即将公测。

　　专业游戏测试人员预言其有望打破《权谋天下》的垄断地位，成为全国乃至全球最具吸金能力的大型线上网游。

　　游戏的成功也即将带领逐月走向新纪元，近在眼前的便是在纳斯达克的上市。

　　全公司都满怀信心，捋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谁知，平日里最靠谱的老板却突然掉了链子。

　　飞机刚落地，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不务正业，不思进取。

　　一会去购物，一会去聚会，甚至盘下了郊区的花木场，天天清晨去视察鲜花。

　　早晨六点，公司上下熬了一夜，个个灰头土脸。

　　魏老板睡足了觉，光鲜亮丽地来了。

　　他穿着伊斯灵顿版米色风衣，左手抱着新鲜带露水的乒乓菊，右手拿着一叠复古牛皮纸。

　　即使入了三月，春寒依然未了。

　　小老板想要风度又抵不过温度，便将领子立了起来，像个气质超群却偏偏怕冷的英伦绅士。

　　他一进门便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一边熟练地包鲜花，一边邀请江涛跟他一起出去。

　　江涛画了一夜角色模型，心气皆空，没好气地问：“是重要的事吗？”

　　魏一鸣肯定道：“很重要。”

　　江涛没辙，他信魏一鸣信惯了。

　　可信任的崩塌往往只在一瞬间。

　　毕竟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件对于老板来说很重要的事居然是——逛超市。

　　而且只逛南淮路上叫永乐的超市。

　　位置很精准。

　　可惜南淮路很长，永乐超市又是全国连锁的大型商超。虽说地标够明确，可数量依旧不少。

　　魏一鸣就那样一家一家地逛。

　　怀里抱着清晨从花木场采来的花，像抱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在逛到第六家的时候，江涛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要买什么？”

　　魏一鸣一愣，随即眼神闪烁。

　　“白巧吧，公司的零食bar好像空了。”

　　说着，掩饰一般从货架上拿下几盒巧克力。

　　眼见着就要塞进小推车里，江涛赶忙眼疾手快地拦住他。

　　魏老板每到一家超市，便把人家货架上的白巧洗劫一空。

　　这已经是第六家了。

　　“我的小祖宗呢！后备箱里都要漫出来了！”

　　魏一鸣尴尬地一笑，“是吗？”

　　他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

　　眼神四处张望，不像是在逛超市，倒像是......在找人。

　　超市外，刘师傅又开着大货车来送货了。

　　打过几回照面，这一次，他终于跟心心念念的小丫头混了个脸熟。

　　毕竟，那丫头的眼神像卡尺一样精准。

　　车刚停下，刘师傅就冲后面喊。

　　“小丫头，帮我看着点儿。”

　　李新月冲他比了个手势，“没问题。”

　　斜坡板稳稳落地，刘师傅满意地点点头。

　　副驾上有两杯饮料，他从中拿走一杯，推开车门，走到李新月面前，往前一递。

　　“小丫头，这个给你。我女儿打电话吵着闹着要我给她带杯奶茶回去。店员硬劝我买两杯，说什么第二杯半价，划算。我正愁怎么办呢，巧了碰到你了。正好，她一杯，你一杯。来，拿着，还热着呢！”

　　李新月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陈安梅有糖尿病，家里已经好多年不见糖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声久违的“女儿”作祟，才让她忘了拒绝。

　　刘师傅笑眯眯地看着她，面目很是和蔼。

　　“我女儿大学三年级，看起来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李新月低下头没说话。

　　她想，要是老李没死，应该也像刘师傅这么老了。再过两年，就能退休回家，成天无所事事，共享天伦了。

　　可惜，世上终究没有如果。

　　她跟刘师傅道了谢，转头准备回超市。

　　超市的玻璃门上映着路边的景象。

　　发了新绿的法国梧桐旁，整整齐齐地停着一排小汽车。

　　其中有一辆莫名熟悉，是漂亮的克莱因蓝。

　　晃神间，玻璃门从里面被打开，李新月一抬脚，跟里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是魏一鸣。

　　李新月止不住惊讶，她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遇见他。

　　他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风衣，手提FENDI灰色经典印花款男包。眼波流转，发型精致，连鬓角都有仔细修剪过。

　　而她身上还穿着超市的红色小马夹，已经有些脏了。

　　身份的对比从未如此残忍。

　　他是云上之月，她是塘中之泥。

　　李新月一秒也不想多待，心里除了尴尬什么都没有。

　　魏一鸣却与她正相反。

　　连江涛也从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如此鲜明的表情。

　　那是即使游戏大获成功，赚了盆满钵满，也从没有过的欣喜。

　　他苍白的面颊上漾起一抹羞赧的粉红，眼里像碎了一片星河，尽管一个字没说，全身上下无一不叫嚣着他有多开心。

　　还是李新月先打破了沉默，“好巧，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一鸣扬了扬手里的购物袋，又用了方才那个蹩脚的理由：“我来买点东西，公司的零食bar空了。”

　　李新月点点头，简单介绍了下现在的情况：“我在这里工作。”

　　意思是，我还要忙，先到此为止了。

　　可魏一鸣却像听不懂言外之意似的，兴奋地冲李新月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写字楼。

　　“我们公司就在对面的凤凰大厦，二楼，叫逐月游戏。主攻原创线上多人网游、手游，也做国外的代理商。”

　　他像献宝一样打探李新月的喜好，“你喜欢玩小游戏吗？像手机上的消消乐、模拟经营之类的，我能帮你破解，无障碍闯关。不喜欢也没关系，你只要告诉我你想玩的类型，我可以量身为你定制。”

　　不同世界的人，喜好自然也是云泥之别。

　　李新月一点也不感兴趣，“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从来不玩游戏。你也看到了，我干的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

　　魏一鸣面上涌起一阵清晰可见的失落。

　　他喃喃道：“对不起，是我叨扰到你了......”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前两天又请吃饭又送回家的老同学。

　　李新月犹豫再三，换上了一副笑脸，“今天我确实有些忙，改天，改天有机会我们好好聊聊。”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改天，就是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意思。

　　可惜魏一鸣不懂这个道理，他兴冲冲地一边说着“一言为定”，一边不由分说，把怀里的花塞进了李新月手里。

　　来而不往非礼也，环顾四周，身上也只有这一杯还没尝到味道的奶茶。

　　她便把这唯一的奶茶递了过去。

　　她看着魏一鸣捧着这一杯饮料跟她告别，像捧着什么了不得的稀世珍宝。

　　她摇摇头，苦涩地想：她的生活里，终究不配有甜头。

　　角落里，陈荣眼冒精光，直勾勾地盯着魏一鸣，反反复复上下打量。

　　待他走了，才上来跟李新月搭话：“你认识他？”

　　她不以为意，“以前的同学。”

　　陈荣恨铁不成钢：“小姑娘，别傻，这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公子哥。”

　　李新月回头，看见魏一鸣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那辆克莱因蓝色的跑车。

　　连关上车门的前一秒，都在向她招手说再见。

　　车内。

　　江涛照例坐在了驾驶位上，魏一鸣把奶茶放在副驾台上，细细地看。

　　脸上还漾着经久散不去的笑意。

　　江涛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喜欢那丫头？”

　　魏一鸣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江涛把车内后视镜往下一拨。

　　“来，自己照照镜子，瞧瞧你那没出息的便宜样子。”

　　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容没持续多久，便被一阵突兀的铃声打破了。

　　魏一鸣拿起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号码出神，良久，才接起。

　　江涛隐隐约约听到对面的声音。

　　“魏老板，那个钱，还要继续送吗？”

　　“继续。每个月，按时，按量，送过去。”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可以增加，但绝不可以减少。还有，要隐蔽。”

　　挂了电话，魏一鸣轻轻合上双眼，朝后靠在了座位上。

　　仿佛这几句对话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与此同时，李新月的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

　　“晚上七点半，小区楼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