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与乒乓菊》辰西木

6、第六章

　　四月初，《大祭司》的收尾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逐月公司已经放出消息，将于4月末或5月初全面启动游戏公测。公共平台上，无数游戏大V都在预热，词条几次登上热搜，热度空前。

　　公司上上下下一片欢腾，毕竟老板赚钱了，员工升职、加薪就有希望。

　　就像马克思说的：前途一片光明。

　　不同于逐月内部的欢呼雀跃，昌浩电子内部一片死寂。

　　一个时代的兴起，必然预示着一个时代的衰落。

　　几家欢喜几家愁。

　　昌浩电子作为国内最大的游戏公司，无论是自主研发的《权谋天下》，还是独家代理的《远古传奇》都一直处于垄断地位。

　　偏偏独领风骚之际，半路杀出个逐月。

　　这样一个在国内刚刚起步的小公司，短短一年间，无论是在代理，自研领域，通通分了昌浩一杯羹。

　　这让昌浩内部的研发团队浑身难受。

　　他们只是难受，尹昌浩却感受到了危机。

　　他是昌浩电子的老总，同时也是游戏研发部部长。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尹昌浩几年前就看出了魏一鸣这小子不简单。

　　几年前，尹昌浩为了给昌浩电子吸纳人才，举办了一届“全国端游自主研发大赛”。

　　那时，逐月的老板还只是一个大一学生，他握着一个还不太成熟的像素游戏，一路杀进决赛，拿走了10万块奖金。

　　这笔奖金同时也是买断费。

　　因为尹昌浩看上了他的游戏，也看上了他。

　　通常一个研发者能在思维敏捷、逻辑缜密、想象力丰富这三点占上一到两点就已经是个人才了，而偏偏，魏一鸣三点都占了。

　　所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后来他远走北美。

　　但他的一些游戏设计思路，一直被昌浩电子所沿用，包括后来制霸一方的《权谋天下》也是借鉴了魏一鸣参赛游戏的核心玩法。

　　《大祭司》内测时，尹昌浩曾有幸试玩了内测版本。

　　游戏中古时代磅礴辽阔的自然，神秘莫测的信仰，以及角色间宿命般的纠缠，无一不令他神迷。

　　后来才知道，北美内测的版本只放出了全景地图的四分之一，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放出整个地图，那将是怎样的一种盛景。

　　面对强大到令人发指的敌人，如果打不过，那么拉拢便是最好的选择。

　　尹昌浩旁敲侧击地向逐月抛了几次橄榄枝，无一不是石沉大海。

　　眼见着离公测的日期越来越近，尹昌浩终于坐不住了。

　　他派出了以研发部副部长杨博为首的谈判队伍，并下达了任务目标。

　　“吃掉逐月这块肥肉，即使不能一整块吃掉，也要割半块放在手里。”

　　谁知，逐月的老总是个油盐不进的实心眼，别说肉了，连肉汤都不见得愿意漏下一滴。

　　杨博没辙，只得把求助的目光转向罗丰、江涛二人。

　　根据得来的消息，这二人是魏一鸣的合作伙伴，手里多少握着点实权。

　　如果二位愿意叛变，那么二对一，魏一鸣怎么都得同意。

　　杨博也没整虚的，开出了最丰厚的条件。

　　谁知罗、江二人看都不看一眼，动作一致地耸耸肩，连口径都一样。

　　“你去找魏一鸣啊，我只是个特助。”

　　“你去找魏一鸣啊，我只是个美工。”

　　杨博铩羽而归。

　　也不怪这二人不搭理杨博，他俩全部心思都在魏一鸣的少男心事上面。

　　老板枯木逢春的消息不胫而走，连运营组长陈骏闻讯都过来凑热闹，手里还端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

　　陈骏怂恿罗丰：“你不是老板发小吗，说说呗，啥样的女孩？”

　　罗丰道：“他同桌。”

　　“哟，青梅竹马。”陈骏意味深长地啜了一口咖啡，“家境怎么样？在哪里工作？”

　　罗丰摇摇头。意思是不怎么样，其余的不想多说。

　　陈骏惋惜地摇摇头：“咱们老板本可以有一步登天的机会，可惜了，那么好一张脸。”

　　他们几个都是同龄人，由于魏一鸣是几个人里颜值最出挑的，所以每当投资不够，大伙都开玩笑让他当小白脸。

　　江涛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他透过玻璃，望着办公室里一会整整衣服，一会理理发型的魏一鸣。

　　“资产算什么？地位又算什么？他喜欢就好。”

　　办公室的门应声打开，门后是魏一鸣修长的身影。

　　他穿着笔挺的双排扣西装，内搭立领白衬衫，修身的版型让他本就出挑的身形更显优越。

　　他面庞瘦削，发色漆黑，一双眼里，是难以掩藏的雀跃，

　　“速食没了，我去楼下超市买点。”

　　公司里经常要加班，零食bar里通常会备一些速食续命。

　　江涛和罗丰看了一眼柜子里快要漫出来的方便食品，彼此心照不宣。

　　“是啊，一点都没有了，你可得多买点！”

　　魏一鸣拿起桌子上包好的花束，面带笑容地下了楼。

　　他想要见的人，今天心情却不怎么好。

　　陈安梅的体检结果有些糟糕，出现了蛋白尿和血压增高的现象，医生说如果不加以控制，病情会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现在只能靠药物控制，可陈安梅本就恨她，又怎可能会听她的。

　　李新月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烦躁。

　　她身边的陈荣不知望见了什么，突然眼冒精光。

　　“新月新月，那小少爷又来了。”

　　重逢之后，魏一鸣一周总会来个四五次，跟她寒暄几句，再送上一束乒乓菊。

　　这样密集的会面让她不适，那束花也让她不适。

　　她转过脸，正打算避而不见的时候，陈荣却聒噪个不停。

　　“你看见他的表了吗？”

　　李新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魏一鸣正在收银处结账。

　　藏蓝色的表带扣在他洁白纤细的手腕上。

　　除去必要的数字和线条，表盘上是干干净净的星空。

　　上面只有一轮孤月，东升西落，明亮无暇。

　　“那是百达翡丽的星空。”陈荣伸出三根手指，“值这个数。”

　　她凑近李新月的耳朵，仿佛生怕她不知道似的，又补充了一句：“三百万。”

　　三百万。

　　那是什么概念？

　　李敬新的一条人命，才区区十万块。

　　从鲜活的父亲，到车轮下的几块碎肉。

　　不过区区十万块而已。

　　而魏一鸣踩着李敬新的尸体，踏着陈安梅的病体，摇身一变，变成了光鲜亮丽的模样。

　　这个罪魁祸首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拥有这一切？

　　他凭什么？

　　事到如今，还捧着一把廉价的菊花，来表达虚假的歉意。

　　他哪里来的脸？

　　李新月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恨意。一切烦躁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当他笑着走向她。

　　当他温柔地说：“周末快乐”。

　　当他送出那束乒乓菊。

　　李新月伸出手，将他费了心思包装的礼物，重重地拂到了地上。

　　半球形的花，五颜六色，落地微颤。

　　好生亮丽，好生无辜。

　　他愣住了，眼里是满得要溢出来的无措。“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李新月不想再跟他兜圈，也不想再跟他玩什么久别重逢的同窗戏码。她毫不犹豫地撕开那一层假面。生硬道：“别再跟我玩这一套，别再拿这些便宜货来糊弄我，我没那么廉价。”

　　魏一鸣半跪在地上，伸手去触碰散落在地上的花束。

　　好像她摔碎的是什么稀世之宝。

　　“它很珍贵，你也很珍贵，我从来没有认为，没有认为你......”

　　廉价。

　　事到如今，在撕破脸皮之后，他依然不肯用这个词形容她。

　　换了旁人，李新月可能会觉得对方温柔、绅士。

　　可这个人是魏一鸣，她便只觉得虚伪，恶心的虚伪。

　　“得了吧，别装了。听说你是个游戏公司的大老板，听说你们公司很快就要上市了？你说你要补偿我，就是拿那些不值钱的东西？”

　　李新月冷笑。

　　“我知道你是虚情假意，我知道你是做做样子，可做样子也是要拿出点诚意的。你当初为了你的远大前程，为了你的似锦前途，给了我那么惨痛的一击。现在魏老板得偿所愿了，面对曾经的垫脚石，不放点血，不能算是有诚意吧？”

　　重逢之后，李新月始终戴着假面，她笑脸迎人，她客气疏离。

　　如今陡然露出真面，魏一鸣一时竟难以应对这种转变。

　　他隐约觉得她话里有话，他隐约觉得她给了有效信息，可他却抓不住。

　　僵持之下，还是一边的陈荣打破了沉默。

　　她终究耐不住好奇心，小声问：“魏老板，您手上那表，值不少钱吧？”

　　“这款有价无市，您多少钱入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

　　魏一鸣压根没理会她，他的眼里铺天盖地的都是李新月，也只有李新月。

　　他像溺水之人蓦然瞥见一束稻草，不管能不能救命，先抓住了再说。

　　他颤抖着走近她。

　　“你想要这个？”他粗暴地扯开表扣，拿下来，塞进她手里。然后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车钥匙。“还有这个？”

　　李新月望着手里多出来的车钥匙，上面雕着银色的三叉戟，是他常开的那辆。

　　“我现在身上就带了这么多。除此之外，我手里还有一套房子，在永安路南江公馆。如果你想要，我都能给你。”

　　李新月没想到魏一鸣能这么干脆。

　　他太过于大度，反而让她的索取变得索然无味。

　　她想要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他越不想给，她越想要。她想让他尝尝那种扯断了皮连着筋的痛苦，她想让他尝尝珍视之物被人夺走的滋味。

　　可显然这些不是。

　　她准备放弃了，把钥匙和手表塞回他手里，“名不正言不顺，我怎么收？”

　　他却不依不饶。

　　“我可以签赠予协议，需要什么手续，我都可以配合。”

　　李新月本来都打算放过他了。

　　可他却硬要赶鸭子上架。

　　真是个傻子。

　　李新月的心里涌上一个恶毒的想法：你不是飞黄腾达了吗，你不是像风筝一样越飞越远了吗？那我偏偏要将你拉下来，跟我一起摔进这肮脏泥泞的土里。

　　“其实名正言顺有个挺好的办法......”

　　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扯起一抹诡异的笑。

　　“你愿意跟我结婚吗？从此以后，你的所有合法财产，都有我的一半。”

　　从此以后，我的苦难和折磨，也都有你的一半。

　　她看着他，眼里闪动着一簇火，里面映着彻骨的恨意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魏一鸣没有后退一步，他贪婪地回望着她，眼里尽是包容的温柔。好像无论她做了什么离谱的事，他都能接受，也都能原谅。

　　秒针绕着表盘转了一圈。

　　他轻轻地笑了。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