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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芙蓉城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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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之上,四面八方围了二十来号黑袍人,一半亮明刀剑之类的武器,一半持着箭弩,每根弦上架着三根箭羽。
箭羽划破死寂一片的暗夜,薛珈闪身避开,而后第二根、第三根……箭阵压下,近身作战的杀手混入流矢中带起狠辣迅疾的杀招。
一刀一剑,飞旋凌迟,配合默契,将儿郎困在箭阵内绞杀屠戮。
到底不是广州洞穴内的普通刀客,这一回银光未能划破剑网,撕出一线生机。衣袍被割裂,杀意每进一寸,他感觉体内的气力被人抽去一分。不久,腰腹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滑过,屋檐压抑的幽闭庭院内只有剑光卷起的风声,但这一次空中的血腥不用被谁搅弄,熟悉的腥味渗入他的每一寸肌理。
他是这血腥源头。
高台之上,女郎披上红纱,吴侬软语,唱得很是真情。
手指渐渐酥麻失控,某一瞬滑腻的液体涌入掌心,薛珈终于驾驭不了这把举世无双的不归剑,剑身同石板相撞,回声摄人,他应声倒地,颅顶上寒光必现的剑网终是毫无阻力地倾覆而下,意欲一举割破他的喉咙。
一记银光从不可辨的角落飞旋而出,又飞旋归位。
屋脊边缘,翘起的飞檐瓦当之上那人负手而立,斗笠压得很低,背后一轮残月刚好擦身而过,亮辉却比不过腰间孤悬的银刀。
刚刚绞杀的人无声收回剑招,屋上屋下两方人马隔着血气浮动的混浊气氛对峙。
“斗笠接天雨,银刀断月风。”出声之人不知是男是女,声音沙哑含涩,“阁下是鼎鼎大名的十一刀客,李芜侠士。”
地上的人被血衣裹挟,奄奄一息。
李芜语气微冷:“侠士称不上,拿钱办事而已。”
“不过我不杀妇孺,也算是有原则之人。”
“你们以多欺少在先,若不收手,诸位送上人头我也欢迎至极。”
天井内的杀手瞬间交换神色,台上的歌声停止,女郎开弓拉弦,目光沉寂凉薄。
“今夜我心情好,多说一句,我刚接了一笔生意,收的债,是乌明宇的命。”
局面一锤定音。
那人十分不甘,愤恨地掷出手中长弓:“走!”自始至终,未曾看过地上命悬一线的儿郎。
李芜出手尚算及时,薛珈看着像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实则伤口并未伤及内脏,他替他止住血,又喂了一粒不知什么路数的药丸,总之调息片刻薛珈已能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了。
“你放她们走,她们回去通风报信。你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若是她们找你寻仇怎么办。”薛珈甚至有气力开始为眼前人谋划后路。
李芜将他皮肉内嵌入的布料一一取出,神容冷淡:“我孤身一人,正好来人给我解解乏。”
薛珈吃痛着连吸几口凉气:“不是说钱货两讫,让我自己保重吗。”
李芜懒懒抬眸,眼露杀意。
薛珈自觉闭嘴,又想着聊些什么转移精力。他看向对面空空如也的戏台。
“不归剑的口诀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哼。”李芜冷哼一声,用纱布缠着腰腹上的伤口,“也只有你这么蠢的人现在才能明白。”
“断情忘性,何时出鞘入鞘才能把握自如。你今日若是将不归剑刺入那个伶人心口,剑法便是学有所成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你杀过?”这一句他问得晦涩。
李芜起身,垂眸俯瞰儿郎,今晚他似乎心情不错,答得很爽快:“算是吧。”
不等薛珈追问,契书轻飘飘落入他怀中,李芜转身离开:“回去告诉薛瑀,这一笔我不收钱。”
“你什么意思!”薛珈挣扎着站起,身影随流光划过早已不见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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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一场谋杀反杀的闹剧随着人烟苏醒暗中消解。乌明宇身死,薛珈拿下了满州。
说来奇怪,明明昨夜月色溶溶,没有一丝乌云,今早起来一看竟是下起朦朦小雨,芙蓉城内的各式菡萏竞相盛开,花香淡雅,荷叶新翠。
不归剑被他反绑身后,薛珈撑着当地特色别致的荷叶伞,悠然漫步在细润沁肤的晨间新雨之中,另一只手颠着圆润通透的小玉珠。
刺史府前一阵忙乱,各方势力忙着表忠心,乌哲如今忙于清理残局,一时也顾不上薛珈。他便在刺史府外的街道上安静地站了半晌。
一瞬失察,手掌错开玉珠下落的时机,珠子顺着地势滚出百来步,薛珈懒得去追。等雨势停了,他将荷叶伞送给偶然路过的顽劣小童,启程返回洛平。
薛珈这才发觉嫂嫂说的是对的,这承诺给的太过随意,自己动心得太过轻易,不是长久深情之兆。
一夜腥风血雨被新雨柔情洗去,天音坊还是那个红尘放纵的风月场所,美人们打着团扇揽客,一盆盆脂粉混入沟渠,通过天音坊的水渠是唯一的死水,需要定期派人清理。
薛珈没想到离开芙蓉城之前,最后见到的人会是抬云,她仍在杨柳树下守株待兔,想要寻个如意金主,又怕日头晒,还好今日下了雨,她便从巷口走了出来,冲他倾身行礼。
薛珈回敬。
路口经过的男男女女莫不侧目打量,神情古怪。
“你倒是个稀奇公子。”抬云打着扇,倒不是散热,大抵是这般动作才能显出女子们的云鬓香腮,柔弱娇美。
“哪里。我家中兄弟姐妹都是这般人。”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
抬云没有追问一句他是哪家人,她看见了他身后背负的包袱。
“要离开了?”总归不是芙蓉城的人。
“是,萍水相逢,多谢姑娘那日相告之恩。”
抬云无所谓地懒摆手:“举手之劳。路上多保重些。”她又一脸无趣地打着扇要走。
“抬云姑娘!”
女子侧身,身姿窈窕娉婷,柔媚而不自知。
“世人只说薄幸郎,负心汉,可有背信弃义的薄幸妇,负心女?”
她扇着凉风,闻言竟真真偏头沉思起来。蓦然转身,从容大方:“自然有的。”
“辜负一词,与男女无关。人只要得势,自会忘本。只是这世道女子微贱,多是男子得势,自然忘本的薄幸郎就多些。”
薛珈低头细细思索回味,十息后负手行礼,眼底一片澄明:“这话说的有理,受教了。”
女子远行,路上又是遗落一地香粉。
抬云打着扇,这回不在树下等,直接回了青馆。馆内男欢女爱,旖旎沉迷,香粉气混着浓重的糜腥气味,众人身处其间越发亢奋狂浪。
一连推开几扇青门,内里乾坤便与馆内污秽之景截然不同。庭院小巧,布景精简,沿着四周屋檐设了长排方石砌起来的小池塘,游鱼自在,水草睡莲点缀其间,屋檐上的残雨带着滴水穿石的气势落下,正好打在睡莲之上形成点点玉珠。
抬云推开东边一扇窄门,室内昏暗,几个人恭顺地靠墙站立,光线泄入室内的一瞬,几个人俯首齐声道:“云姐姐。”
“把笼子打开,我替她下针。”她摸了摸鼻翼,似乎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清浅空气。
室内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严密的铁质囚笼,里面的人用铁链锁住四肢,她仍觉不够,叫人取来银针,试图以封穴之法彻底将牢中人变为废物。
“将人送去淮安,殿下应该快回来了,由他亲自发落吧。”抬云勾手,几个人会意上前,将人架了出来,“路上仔细些,人得活着。”
“是。”
临别之际,几个人皆是神容戚戚,不甚哀婉,抬云撩开那人发丝,指尖划过颊边,不得不感慨:“倒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院内不知何时进来一辆马车。
几个人预备动身,抬云本在檐下逗着水池里的鱼,手中团扇轻摇,马车准时上路。
院中空寂,唯有雨点击打浮萍水面的清婉悠扬之声。抬云仰头看向头顶瓦当上一滴摇摇欲坠的雨珠,圆润饱满,忽然生出兴致,举起手腕,意图让这滴无根水落在自己掌心。
等了半晌,那雨滴像是故意与她作对。她瞧着天色不早,摇着扇子抬步欲走。
这一回,雨珠倒不偏不倚地落入荷叶枝头。
“闲鹤懒抬云,世人逐利去。”
她也不恼,轻快地唱着某曲小调。
“飘零送行客,江头雨打萍。”
“可惜了(liao)。”
“鸳鸯眷侣,原是虚情假意;神仙人物,堕入雨中淖泥。”
“唏嘘,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