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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芙蓉城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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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杯被人不安摆弄着,天色已至暮沉,自昨夜回房他便在茶桌边枯坐了一夜,白天又是一日。
身手不凡的刀客好像真的走了。
薛珈看向床上安然躺着的宝剑,细细琢磨起那人说的剑诀。
莫干有仙人,乘云随风去。
可怜凡尘妇,问君归不归。
泣恨啼血泪,红珠凝宝剑。
斩尽无情人,宝剑归鞘来。
听着不过是首普普通通的怨妇诗,却因有了沉如故的教训,薛珈不敢轻视它,结合那日山洞内刀客的杀伐果断领悟诗句深意。
斩尽无情人,这天下无情人多了去了,哪里杀得尽。难道这宝剑就不归鞘了?
“公子,刺史府的从周从大人递了话,请您预备洗漱,楼下雅间已经布置完毕,静候公子大驾。”门外不知是店铺小二还是刺史府下人,轻声细语,生怕打扰房内的贵人。
“知道了,我会准时赴约。”
薛珈将剑鞘缠上绸缎,提剑出门。
山阳久居暗中被清了场,一入门,各层楼的席面上坐着的贵客皆是肩宽背直,身量劲勇,见廊上的公子拾级而下,不动声色地监视着,一杯茶饮得心不在焉。
厢房门窗雕刻着形态万千的芙蓉花纹,缠枝而上,一气呵成。从周执剑正候在门前。
“薛公子见礼,大人还有一刻便到。”
薛珈双手捧上见面礼:“这是我特意为乌大人备下的湘州锦绣。”
从周垂眸静观,薛珈任由他猜疑打量。
“公子请。”
室内明亮,没有多余摆设,中央设一长案两坐榻,其余皆是连枝灯,烛火旺盛。门窗紧闭,隔着绢纸还是能感受到今夜明月如昨,窗上明显浸染着一层寒霜之色。
“薛公子久等。”门再次拉开,乌哲如约而至。
薛珈起身行礼:“不敢。”
“既然乌大人有意合作,话不多说,请乌大人拿出诚意。”薛珈开门见山,直接略去寒暄废话的功夫。
“知道薛公子心急——”乌哲也未推拉一番,击掌出声,很快有人奉上方盒,“我同淮安来往的书信证物等皆在此,薛公子可以确认。”他大方邀请儿郎探查。
薛珈淡定一笑:“不必了,乌大人是信守承诺之人,也是识时务的俊杰。”他将匣子纳入自己的掌控范围。
“听闻薛公子一路奔波,甚是艰险,幸得一高手相护,今日怎未见过。”
薛珈眉宇含笑,并不惊讶:“不过是位拿钱办事的刀客,我入芙蓉城有乌大人庇佑,自然无需继续花费这笔不必要的银钱。”
一阵交锋,薛珈没精力继续同乌哲作无谓周旋,作势起身:“乌大人留步。这是我从湘州带来的芙蓉锦绣,想着同乌大人相衬,今日趁着良时相赠,乌大人务必收下。”
“湘州也是有名的芙蓉之城,公子有心了。”嘴上说着好话,并未躬身接过礼物,乌哲压住儿郎肩膀,“薛公子勿急。”
“昨夜少郎与府中名伶一见如故,这件事明宇已经告知我了。他虽荒诞,大事上还算拎得清,主动央求我将这位伶人带来赠与公子,算是为合作添一分美意。”乌哲说得婉转,薛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从周,将人送进来吧。”乌哲沉声吩咐。
等待间隙,儿郎神思恍惚,手指不安分地抠着锦绣,脸上既期待又紧张,还有几分羞恼窘迫。许是脚上缠了铃铛,随那人靠近铃声愈发空灵入耳,扰得人心神晃动,像是雨水滴落在浮萍之上,这种不安情绪不可捉摸、不辨方向,却又清晰可闻,怦然有力。
薛珈想着今日盟约既成,明日天明便去刺史府接人,那颗信物玉珠此时并未随身携带,略微有点遗憾。
月色如昨,红颜如昔。她换下银色芙蓉,重新簪上光彩夺目的金色牡丹。
薛珈不敢望她,呆呆回身凝视着眼前的绸缎,无措迷惘地捏着边角。
乌哲冲来人招手:“替我和公子斟酒,临别之际,乌某以酒相送。”
“是。”薛珈听见身侧传来温柔缱绻的一声。
她惯爱穿红纱霓裳,原以为是为了配合戏曲中陈娘扮相需要,如今看来这是她的偏爱,和她的气质一般总是热烈的。
可是薛珈每每想起那个躲在后台远眺山水、摈弃一切浮躁的女郎,她可以压下金色牡丹的艳丽浮华,当是内里有个沉稳如深水之碧的灵魂才是。
白瓷盏被小心地摆在身前,指尖豆蔻也是相配的朱砂红,入目一瞬他竟是想到了那句“泣恨啼血泪”。
失神也只在这一瞬,他的警惕觉醒有了裂口。
银光从皓腕霜雪下翻转流泻,抢占先机。一柄短刀果决狠厉地擦过他的脖颈,儿郎微微后仰,目光便与身前躬身行刺的女郎短兵相接,那人眼中并无情意,只作一把刀,而她手中的刀不过是她的延伸。
薛珈随手抽刀断水,锦绣四溅,一剑弹开利刃,脚边长案无辜逢难,霎时四分五裂。
对面端坐观戏的男人不得不起身躲避,将空间留给台中以死相搏的男女,本想用上相爱相杀这个词感慨二人因缘,如今看来,相杀是真,相爱有待商榷。
女郎没有恋战,那朵牡丹不知何时跌落,发髻半是零散更添风情,不是苦楚可怜,不是明烈豁达,她是一把锋刃对准待屠戮者,冷冽无情地下令:“杀!”
门窗霎时被破,箭弩如天雨射入室内,薛珈举剑格挡,余光中那抹鲜艳绯色安然退出门外,角落处的乌哲破口大骂,全然不似之前的胜券在握、隔岸观火时的淡定冷漠。
倒是薛珈先开口讥讽:“乌大人算无遗策,怎么没有算到他们要斩草除根的,还有你。”
铲除乌哲,扶植一个易于掌控的乌明宇,秘密沉没,淮安与满州仍是同盟。这可比截获罪证获利多了。
乌哲已是阴鸷隐怒到极点,捡起地上飞落的短刀且战且退。薛珈手中宝剑直面利箭,将其一一拦腰截断。儿郎不弃前嫌,也可以说是趁火打劫:“乌大人,现在你想清楚了吗?”
“薛家人,和你想象中的儒生文臣不一样,和你想象中的薛氏,更不一样。”
乌哲退到儿郎身后,见他剑招凌厉,武功不在军中领将之下。昔年慜帝排除千难万险也要让薛觉义入京,一片血腥之地竟然真让这满门倾覆的薛氏再次扎根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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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城今夜罕见地封了晚市,州府下了死令,今夜围捕钦犯,百姓不得外出或是窥望,违令者视为逆党同谋,就地斩立决。
乌哲豢养的死士将主子围绕中间,试图杀出重围,逃出生天。十几号人对战上百人,招招泣血,步步为难,竟是一路走到了山阳久居最底层,出口近在咫尺。
客栈临街而设,开在城中最繁华的主街最北,一出门,重重暗影间那人肤色白皙,最为扎眼。
乌明宇坐在轿辇之上,笑脸盈盈看着底下人厮杀,血色随着青石板间的沟壑流动,渐渐铺满整条芙蓉街,而后汇入城中水渠,化成淡淡的暗色浓稠漂浮水面。
轿辇之后,高楼之上,屋脊孤悬,冷月倾辉,像是追逐那人姿容而来。她不再着红色霓裳,一袭玄色劲装,发丝高扬,手中银色弓箭和月光相得益彰,越过瞄准自己头颅的箭矢,薛珈准确无误地寻到她浸满杀意和自负的眼眸。
他冲背后之人低声协商:“我来解决上面的人,这里交给你。”
“可以,我的部下应该快到了。”乌哲呼吸沉闷,视线撕咬着轿辇上春风得意的男人。
薛珈长臂一展,借力飞升,早已瞄准目标的箭羽破月而来,直逼儿郎心口,被他一剑斩断。屋脊上的人见一击未中,这一回竟是一发三箭,而后回身逃入夜色。
薛珈紧追不放,箭手一路向东,渐渐逃入一片瓦檐密集之所,建筑风格有些眼熟,青红相间,香气扑鼻,是一日前他因寻人闯入的天音坊。
前方衣袂落入一处天井,他毫不迟疑地跟着跳了进去。
天井下的庭院比意料中的开阔些。本是夜间最喧嚣火热的红尘地,因禁令歇业关门,薛珈不得不借助月色观摩院中情势。
他谨慎踩着石板边缘前行数步,空中突然爆出一声霹雳炸响,前方梁上挂着的灯笼被点亮,一盏接一盏,蔓延无边。
直到高台红毯映入眼帘,各式乐器分布其间,没有演绎音律的乐师,只剩身姿婀娜的伶人立于台上,眉眼风情扫过院中唯一的看客。
“你是谁。”薛珈问。
女声温润回应:“陈如故。”
这一瞬呼吸突感艰难,似坠入深渊泥潭,全身被一种无名的、强大的力量钳制,他无法向前迈出一步以确认台上人的身份。
“我不是张素。”他呆呆回了一句,虽然不久前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姓江名素。
“那公子可带了信物来。”这场戏终于演不下去了。
薛珈猜想她是在拖延时间,可是仍然顺着她的话意认真作答:“未曾。”
他听见远处有一声银铃浅笑,像是发自肺腑。
“那便不唱沉如故了,妾给公子讲一讲别的故事。”尾音轻佻上扬,带有引诱之意,“比如,真正的陈如故。”
她竟邀请他大方落座,薛珈岿然不动。
她盈盈一笑,斟了一杯茶:“公子这就害怕了?”
薛珈未做回应。
她抿了一口茶,浅声讲述一段过往。
那陈如故与张素根本不是真心相爱。
张素看重陈如故是个有些积蓄的妓子,花言巧语骗人骗财,一朝入仕,平步青云,可惜到底出身寒微,不消几年被排挤出京,做了个地方小官,娶了几房妻室,未等留下一儿半女,得了横病惨死。
没有什么恩情未相负的谎话,也没有寒门士子斗争奸佞、不屈不挠、捐躯为国的慷慨转折。他死得平淡,也理所应当。
陈如故被负心人伤了心,索性做了富商的小妾,衣食无忧,相夫教子。她恨年轻时有眼无珠,此后余生却是不曾记起张素这个名字来。她有了家庭,未必和睦,至少体面。
没有一夜山雨的动情,没有千金还愿的大义,更别提什么殉情,她不过一个平凡的风尘女子,尽力过着一生。
“薛公子,这样的戏,还感人肺腑、荡气回肠吗?”她讥讽反问,提起自己便是昨晚梦境中那个被形容为九天月的女郎。
两人隔着大半个庭院对望。
“既然是戏,你怎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女子垂眸,掩面轻咳了一声:“倒是忘了说,我姓陈,名前玉,是陈如故的后人。这出戏,本就是先祖所创流传至今。”
“你评一评,这位陈如故,是九天月还是淖中泥。”
一句质问夹杂着凌厉的风声,女郎并未真心求得一个回应,外袍解开,腰上环扣变出两段短鞭,电光火石间灵动如蛇。
薛珈攀梁而上,堪堪避开这消解人心时的致命一击。长剑背身直刺,带动腰身回旋,两人直面相抗,青龙游走,银蛇狡诈,交锋处银光闪烁,火星四溢,胜过满庭皎洁辽阔的月光。
不归剑到底更胜一筹,利剑破开银鞭缠绕,将其碾为碎屑,剑势冲破阻碍顺利向前。
素手柔弱又刚硬,她握住剑刃试图削弱剑意,偏偏宝剑越战越勇,毫无怜惜地割裂女子肌肤,不将敌人逼到死路绝不回还。
斩尽无情人,宝剑归鞘来。
刺入衣袍的瞬息,执剑人握住剑柄强势归鞘,眼前的无情人自然得以存活。
“何必收手。”虽是输家,她笑得轻狂,“你没有机会了,薛元玉。”
她后退两步,血意顺着她的指节凝成血泊,薛珈蹙着眉看着她笑着退场。
援兵已至,廊上的灯悄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