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不知春》本以为

91、戛然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算是女承母业了。”

　　燕燕自从听我说过在荣国府库房里细赏“慧纹”的事情之后，就坚定地认为我母亲就是慧娘，尽管她也没有证据，也从未听到过别人这么唤我母亲。

　　我摇摇头，脸上笑容发涩：“这回我来，还有一件事要说。”

　　燕燕觑着我表情不对，连忙大叫：“停！小姐，你先别说了，你笑得怪瘆人的，肯定没什么好事。”

　　妹妹也从柜台后冒了头：“姐姐吓人！”

　　有吗？我忍不住摸摸脸。

　　一直靠在柜台后托腮看我们的小哥终于说了话：“姑娘，让小的猜猜——你是不是又要把出府的时间往后推了？”

　　难以开口的话被小哥一言道中，我虽有些难堪，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燕燕脸上的笑垮下来：“小姐说了还有一个月，我连给小姐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

　　燕燕和小哥这一两年赚了些钱，不再住那个简陋的小屋，转而租下了附近的一处一进小院落。

　　“实在对不住……”我低下头，带着十足的歉意，把从王熙凤院中出来、如今在裁缝处暂避的事情，都同燕燕和小哥一一道来。

　　燕燕听罢，仍皱着鼻子，一句话不说。

　　妹妹听不懂我的解释，只明白了我又把每日陪着她的日子往后推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表情同燕燕一模一样。

　　小哥忙打圆场：“好啦，要姑娘现在出来也使得，只是万一有人寻来了，硬逼着姑娘，让她说些什么，可怎么办才好？”

　　燕燕赌气道：“那你就把他打回去！”

　　小哥从柜台后转出来，敲敲燕燕的头：“一个两个的，我倒是能打回去，若来了一群，把我打个半死，你不就先哭死了？”

　　“什么死啊活啊的，不吉利。”燕燕白了小哥一眼，算是勉强认同了他的说法，又担忧道：“小姐，一下子到了那样的去处，小姐过得一定很煎熬吧？小姐这么久才得空出来一回，我细看看……怎么都饿瘦了？”

　　看燕燕说着说着就眼圈泛红，我既想笑，又有些难过：“你别担心，二奶奶将诸事都替我打点好了，我过得清闲着呢。以后你若有事，再找彩明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燕燕撅嘴道：“小姐向来报喜不报忧。”

　　一时饮毕了茶，又说些“绣品暗纹还需多换几种”之类的闲话，看着妹妹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才告辞，从燕来布庄出来。

　　临别前，我又忍不住冲着燕燕立flag：“两年，最多两年，我一定出来。”

　　不说还好，一说燕燕又委屈上了：“原先还只有一个月，怎么盼着盼着，又多出几十倍时光去……”

　　“好啦，又不是见不到了。”小哥替我安慰着燕燕，我趁机向他扬头示意：“我先回去了？”

　　小哥点点头，把我没说出口的谢谢，也一并了然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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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还有一点私心，没有同燕燕和小哥讲。

　　我独自走在大街上。接近年关，天气愈冷，沿途行人都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缩着肩膀，步履匆匆，只有我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徐行着。

　　两年的时间，足够王熙凤的产业再翻几个番。让我目前掌握的信息变得毫无用处，自然也用不上两年这么久。

　　修建大观园，再到众人入住，需要一年功夫。

　　剩下的一年，如果顺利的话，我可以留在潇湘馆，圆了上辈子的我，那个追星般近乎偏执的梦想。

　　所以我为什么喜欢《红楼梦》来着？

　　当一个念头扎根太深太久，我就快要忘了，最初到底为何种下那枚种子。

　　其实那颗种子，严格来说，也不是我自己种下的。

　　在那个时空，我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在九岁的时候。

　　那时我还和我爸两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他日常不着家，我也渐渐习惯拿着他留在桌上的几张零钱，去楼下买蜂蜜小面包充饥。

　　不去问我爸去干什么了，因为问了也是“小孩子说了你也不懂”。

　　又是一个礼拜没见到我爸后，有一天，他突然用钥匙开门，进了家门。

　　人是清醒的，没喝醉，不需要我去给他开门，穿得西装革履，和平时很不一样。

　　看见迎出来的我，我爸乐了：“好闺女，你爸这回出差挣大钱了，还给你买了礼物，你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礼物？

　　同班同学收到并带到班级里炫耀的芭比娃娃和换装衣橱，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我悄悄瞄了瞄我爸手里那个并不大的手提袋，心想，这个手提袋应该只能装下那种两套衣服来回换的娃娃吧？

　　我爸看我期待，笑得更欢实了，在袋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本塑封包装着的书：“读书好，读书有出息。我看见大城市的书店里摆了好多书，就给你挑了一本。”

　　原来不是娃娃啊……

　　我接过书，上面画着一个红衣服小人和一个粉裙子小人，凑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

　　《红楼梦》，儿童插图版的。

　　系统“啧啧”两声：“少不读红楼，你这摊上了个什么爹啊？”

　　我用意念替我爸反驳：“那这本书怎么是少儿版？”

　　系统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因为把好看的地方都替你删掉了……”

　　放下了书，我爸就走了，我在楼上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雄赳赳气昂昂的，仿佛他刚干了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虽然不是娃娃，我也很开心，毕竟这是我爸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当时我还不知道，它也将是唯一一件。

　　我翻开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系统“啧”个不停：“啧啧，这里删了一大段，这里也删了……可惜啊可惜，还真给删成少儿读物了……”

　　我愤而摔书，然后又后悔地把它捡回来，仔细拂去上面的灰尘：“你懂得多，你怎么不给我弄一套未删减的？”

　　系统讪讪闭了嘴。过了一会，它却又冒了出来：“等你看完了，给我写个心得体会，我就给你弄全套的。”

　　我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八百字？”

　　“一千五百字！”

　　“大哥，我期末考试写的作文才二百字！你是不是有点太为难我了？”

　　“好好好，八百字，但你不能糊弄我。”系统突然严肃起来，倒让我有些不习惯。

　　九岁的我觉得，删减版的《红楼梦》已经足够有趣了。

　　年轻的姑娘们悠游自在，没有烦恼，今天吃螃蟹，明天烤鹿肉，不用上学考试，还能出口成章。

　　我捧着书本废寝忘食，不明白系统为什么老在叹气。

　　不知道又过了几天，我爸回来了。

　　听到他“哐哐”砸着防盗门，我就知道他又喝多了。为了防止他继续制造噪音，我连书都来不及放下，就跑去替他开门。

　　他换了身衣裳，之前那套看起来很贵的西装不知道扔去了哪里。他脸喝得通红，神智还剩一小半，看到我还知道打招呼：“闺女，嘿嘿，没睡呢？用功呢？”

　　我点点头，《红楼梦》是四大名著之一，看这个也算是用功吧。

　　他的目光向下移，看到我手里捏着的书：“哟，这么喜欢爸爸送你的礼物啊？怎么样，看到林黛玉死了没？”

　　我：……

　　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剧透”，从而可以简要地概括我悲愤的心情。

　　可当时，我只能目瞪口呆，心里根本无法接受：聪明灵巧、风流袅娜的林妹妹简直是仙女，在童话书里，仙女都是不会死的，可她怎么会……

　　系统悠悠叹息：“我早告诉你了……”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了？

　　系统咳一声：“那是因为我比较有原则，知道了结局，故事就不好看了。”

　　而我爸显然没那么有原则，他看着我的神情，只觉得好玩：“哎呀闺女，你怎么还哭了呢？不至于不至于啊，书里的东西，那都是编的……”

　　都是编的吗？

　　此刻，我站在青石砖铺就的街道上，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碧瓦飞甍，听着耳边闹嚷的小贩叫卖声，很想回去反驳我爸。

　　可惜应当没有机会了，在此处生活了这么多年，不再有系统时时刻刻监视我心思，也不再为明天的早餐发愁的当下，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承认和慨叹。

　　终于承认，我对那个糟心的家，曾经也不是全无期待。

　　慨叹我爸虎头蛇尾的亲情、虎头蛇尾的《红楼梦》，以及之前那半辈子，虎头蛇尾的人生。

　　没有不舍，只是感慨而已。

　　思及此处，我的目光倏然坚定了起来。

　　我已经不会再为林妹妹的早夭而落泪了，也不会再抓耳挠腮地期待着哪个考古队，把曹公写完了，却又散佚的后半部书，从哪个犄角旮旯挖出来。

　　在这里，我是可以改变些什么的。

　　从“宁荣街”的牌楼下穿过，西头的那座府邸，“敕造荣国府”五个金漆大字悬挂在头顶。那对石狮子仍然一动不动地蹲在门口，一个玩球，一个正抚摸小狮子。

　　几个留着胡须的清客相携出来，有的高谈阔论着，有的垂头丧气。

　　我抬起右脚，稳步跨过稍有些高的门槛。门槛上背对着我蹲着的小厮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熟稔而讨巧地唤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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