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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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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羊圈里的羊大多是乳黄色的,在夜里接近白色,但凡有点光亮,这对比就比别的颜色要鲜明。
牵几只出来,散开,有谁数不出来、分辨不清的。
可对王昌提出的要求,祝响面对着不远处的白花花一大片羊,什么都做不到。
祝响换岗记处分被塞学习班了,这事便算是告一段落。
姜蕾暂且扔下伤了还有救的羊,追着苗穗王昌去了办公室。
她说了那个骑马跑掉的人的事情。
“......就是昨天白天的事,我没打听出那人是哪个。”姜蕾说,“但我当时一打眼看过去,觉得他手脖子上那一块,像是得皮肤病了——
“很像是鼻疽传染到人身上了。”
苗穗是上面下来的书记,但也不是真外行。
王昌就更是老牧民。
两个听见“鼻疽”二字,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事儿我也不能确定,毕竟只是看了一眼——”
“小姜同志,你放心,在事实得到确认之前,我们不会跟人说鼻疽的事情。”苗穗对姜蕾的顾虑和表现十分很理解,姜蕾没说完他就明白了姜蕾想要的是什么,“这人我现在就让人去找,先悄悄地查;牧场里的马——”
“牧场里的马我昨天回来就全检查了一圈,没找到真有鼻疽的,只看有匹马有点像,但暂时没发病到足以确定的份上。
“我把和那匹马一个槽的马都拉出来单独拴着隔离了。”
这个处理方式,暂时是正确的。
不过要真是有鼻疽,也不一定就完全防得住。
毕竟这些马每天都是要被赶出去的。
回来的时候栓的位置也不是完全固定的。
附近的村子里住的人,大部分都是牧民,按着现在的规定,有马骑的人,并不少。
姜蕾点的那个人,到底还是要查问一下才能确认身份。
姜蕾知道那天的孩子是谁,把孩子报给苗穗,这事暂时就和她无关了。
祝响的事似乎证明了姜蕾的“清白”,但好像,在这事儿后,姜蕾的人缘更差了。
她从办公室一出来,没走几步,看见了人想打个招呼,那边的人对她笑笑,跟着立刻换了方向快步走了。
祝响再怎么和人有利益冲突,他们也是同乡人。
姜蕾是真正的外人。
这个外人一动嘴皮子,就把祝响给挖出来并且换了岗,这是多深的心思。
这时没人想着,大庭广众之下提方法的那个人要是不说话,不会有人知道姜蕾提供的方法;没人想到那人说话不是受了姜蕾的蛊惑,而是在打夜班的注意;没人想着,祝响的做法本身就是错的,他这么做是把整个牧场陷于危险之中,并且两次使得牧场蒙受了不轻的损失。
面对这个结果,面对似乎无处不在的排斥,姜蕾笑笑,心下怆然,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看了看远处的办公室,拿了石灰到羊圈去了。
晚些,马从外面被赶回来,她又到马圈去看马。
一匹马努力把头穿过栅栏伸过来,试图用鼻子蹭她;姜蕾在这马脑袋上扫了一眼,这伙计有只眼睛的眼皮非常有特色。
这是那匹好悬把自己撞瞎的蠢货。
它眼珠子到底是没事的,当初,只是隔了夜,它那只眼睛便明显是能见光、对人故意做出的动作有意识有反应了。
这马还记着她呢。
姜蕾停下,用手呼噜马头,又摸了摸它眼睛之前受伤的地方。
等到了第二天,姜蕾目送马群离去,继续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等着苗穗王昌那边的通知,结果牧场上的通知没等到,倒是等到了知青点的人。
村里知青点有人来牧场找姜蕾,为的是夏兰。
夏兰高烧了。
农场上有赤脚大夫,有个卫生站。
牧场上没这地方。
为了方便,这治牲口的大夫就兼任了给人发药的职能。
知青点的老大姐过来要退烧片。
村上其实也有个卫生室,但存的药没了,只能朝最近的牧场伸手。
姜蕾听了,一时不能放心,直接同路过去了。
夏兰高烧的诱因,是惊吓。
牧场羊圈被掏,这次狼少,牧场周围的村子并没有受到波及。
但有只狼疑似是迷路了——也可能和冲牧场的狼群没有关系——跑到了村子里。
正好扒在知青点外头。
夏兰无意间一回头,突然就和那只狼对上眼神了。
知青点外面一层土坯墙,中间还围了一圈稻草扎的墙。
稻草墙是冬天保暖挡风的。
土坯墙和稻草墙靠得很近,如果狼翻了进来,没有一步到位进了院子,那么是没法跳翻过稻草墙的,因为地方太狭窄,施展不开。
那狼把稻草墙掏了个洞。
夏兰听见动静不对,推窗一回头,正和十来米外的狼来了个脸对脸。
这么一吓,当时看着没事,翻过一天,吹了点风,到今天凌晨就直接病来如山倒,烧得人都起不来了。
夏兰从小到大没大吃过西药,退烧片的作用立竿见影。
姜蕾是快傍晚的时候到的,刚过半夜,夏兰就退了烧,醒了。
她眼神直勾勾盯着一边的姜蕾。
姜蕾看着书呢,被她盯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喝不喝点水?”
“我不想在这儿呆了。”姜蕾倒水的时候,夏兰这么说。
姜蕾停顿了一下。
夏兰问:“你觉得在这里呆着,有价值吗?”
夏兰一直是个很理想化的人。
她可能不太能吃苦,可能有些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和生活习惯。
但她不是个喜欢食言、说到做不到的人。
这里的一些事情,或许让这个理想化的姑娘,有些......难以坚持,难以忍受。
“说这里缺人,说国家需要我们。需要广大知识青年带着热情、学问和力量走进乡村。”夏兰喃喃道,声音嘶哑,“可到了这里,怎么劲儿使不到一处的人就这么多。”
姜蕾把水递给夏兰,夏兰挣扎着坐起来:“你感触应该比我深刻......你比我更适应这里,做的能让人看见成果的事情也更多,可是你现在的状态又是什么......
“你是兽医,是来帮他们保证放养转圈养的顺利的,可你现在说话,有人听吗?”
“——你当初决定来这儿,是想干什么的?还记着吗?”
“你不知道的?刚刚我也才说过。”夏兰苦笑,“当初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我......
“我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谁能想到,来这儿没有四十天,碰见两回狼群了。”
夏兰想说,她后悔了。
如果做的事情能够让她看到一点成绩,那她也不至于这样懊丧、
可她来这儿,一直在忙,却始终看不到自己忙去了哪里。
“这里太冷了,入了冬,我带的那些衣服都不成事......啊对,说到衣服,你知道祝响怎么得的雀盲眼?他偷偷拿自己的菜干去跟人家换布票换棉花......换这些就算了,他还换烟叶子......他不抽烟能死吗?
“这事儿在今年之前就干了两年了......是从这边不再提倡放养的第三年开始一直干到今年......”
姜蕾本来只是静静听着,她知道,比起她自己的多番权衡,自我拷问,夏兰跑到这边来,是一时冲动、热血上头的成分居多,当然,这也更加说明,夏兰是个心中有火有光、有爱也舍得付出爱的人。
到了地方,有了切身的体会后,有情绪实在是正常的。
有了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了;她可以听着,她能保证这话不会因她传到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
可没想到夏兰还能在这儿给她扔这么个雷。
祝响也真是......
这件事给向来理想化、满腔热忱的夏兰听见,也确实是一种再大不过的打击。
夏兰来这里,或许有一种施舍的心态在里面——这种施舍无关乎看得起看不起,尊重不尊重;她是想给这地方献出自己的一身力气,建设这里,改变这里,结果到现在,她发现,这个她打算“帮助”的对象,竟然在和她唱反调?
她忙着,它歇着?
“还有,这村上一点药都没有......你知道是因为啥吗?”
因为啥?
总不能是有人敢把这些药也全拿去换烟叶?
这事当然不可能发生。
但真实的原因同样离谱。
“越是觉得自己有经验、有本事、有功的人,就越不信西药的药片和注射剂。
“他们一开始就没好好经管过,没好好保藏......他们都觉得我烧糊涂了,可我能听见他们说话呢......”
这是说的其他的知青了。
“村上的药,紫药水红药水,可能洒了,也可能被孩子拿去偷偷玩了;退烧片大多受潮了,林大姐要来了以后根本不敢给我吃!
“——还有纱布,纱布湿乎乎的!”
夏兰用不上纱布,但知青点的大姐看见了没被经管好的废纱布。
“而且纱布很少,很可能被人拿去干别的了......”
姜蕾制止了夏兰。
这话到这儿就没根据了。
纱布本来就是最常用的一种耗材,哪怕没有药呢,纱布也是可以拿去包扎伤口的。
夏兰越说,心里气就一发不平。
她说话一直带点颤音,这颤音可能来自哭腔,也可能来自气愤,但还有个关键的来源,是夏兰退烧不算彻底,身上依旧在发冷。
“这里怎么会是这样?我以为守在这里的人,想的都......”
都和之前的她是一样的。
但这话夏兰不好意思说。
她一发觉得自己想当然而无知,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地方称得上高尚。
“那你还有能力继续往之前的志愿上靠拢吗?”姜蕾问,“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其实村上的情况我不太知道,但在牧场上,干活的人多,拈轻怕重或者钻营的人少。尤其是两口子都住在牧场的,都是一样地勤快又实诚。”
姜蕾说着,又叹口气:
“这边自己的口音太重,咱们听他们说话不容易,他们想跟咱们说话、想确保咱们听懂也不容易。或许是因为这个,咱们在到了这儿以后,连表面上的相处融洽都有些困难。
“我们容易激起他们排斥的地方确实太多了......但我也能感觉到,这里有些东西在挽留我,在和我说,曙光在望,稳住,不要放弃我——
“其实不挽留也没什么用。”
姜蕾对着夏兰眨了眨眼。
“我们来这儿了,便不好回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便是打退堂鼓,现在也找不到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