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通信站》sasanqua

5、信任-Believe-

　　方如意拎着保温饭盒走进通信室时，庄希言正坐在通信终端面前，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敲打着。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从书签飘带的位置来看，大概读了三分之二。
　　方如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似乎是从脚步声中分辨出了来者何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放下书，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呃……这是林笙姐让我送来的晚餐，西红柿炖牛肉。”
　　方如意举起手中的饭盒，打破了沉默：
　　“还挺好吃的，虽然我更喜欢不加糖的版本，多放点辣……”
　　她心想，我在说什么啊，真是没话找话。

　　但庄希言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慌乱，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
　　“谢谢。”

　　“嗯，快点趁热吃吧。”
　　方如意把饭盒放在桌上，打算逃离这个有些尴尬的空间，却因为庄希言的一句话停下了脚步：
　　“来自‘钟摆’的紧急通信，刚到，已经记下来了，但还没来得及转码。”

　　除了紧急通信，地球与“钟摆”之间的亚光速通信都是通过交换机自动分配的。
　　虽然方如意觉得人工作业的效率远不及机器，但或许制定这项规则的人有着不一样的考虑吧。
　　庄希言顿了顿，指着通信终端屏幕上的一串数字继续说道：
　　“是四十六号通信码。”

　　听到这句话，方如意一下子明白了她叫住自己的原因。
　　她是少有的能够牢记和熟练使用全套编码的资深通信员。
　　四十六号通信码是用于亚光速通信的一种常用语义编码系统，共256个编码，每个编码代表一组词汇，可任意组合。
　　比如：第23组语义是“水”，也可以引申为“液体”、“静态液体”；第79组语义是“鸟”，泛指所有鸟类；组合这两组语义，便得到{23，79}，代表水鸟，即可以意指“天鹅”。
　　所以天鹅通信站在亚光速通信网络中的识别码是2379。

　　“可是如果有其他通信站也用水鸟的名字，比如海鸥、信天翁、鹈鹕……该怎么办？”
　　思维活跃的后来安莹曾经这样问方如意。
　　方如意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又不是穿梭机的班次代号，据我所知，地球上唯一给通信站命名的就只有你们庄站长了。”

　　这套编码系统是早期亚光速通信的数据传输性能较低时，为了提高通信效率而设计的。语义编码系统几乎无法使用人工智能进行转译，只能由通信员借助编码手册，一个词一个词地转换成人类通用语言。
　　随着通信技术的发展，如今地球和人造行星之间已经可以实现全文本交互了。
　　可是，身处人造行星“钟摆”，匆忙发来紧紧通信请求的人，偏偏使用了这种即将被淘汰的编码系统，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你先吃，我来转码。”方如意说道。
　　“嗯，有专家在太好了。”
　　庄希言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爽快地把座位让给了方如意，自己则抱着饭盒坐到通信室角落里的控制台旁边。
　　只不过她还没扒完几口饭，方如意就完成了转码。
　　手中的笔记本上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求救、钟摆水循环系统破坏、预计三十六小时后断水、殷晴】

　　好家伙，行动够快的，方如意一边转着铅笔一边心想。

　　庄希言看到笔记本上的文字，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吃惊的表情：
　　“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方如意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转码错误？”
　　“你还不相信我的业务能力吗？”方如意笑着反问。

　　庄希言陷入了沉默，没过多久她就再次拿起了筷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干饭。
　　“需要帮忙吗？”她咽下一块炖得酥烂的牛肉，低声询问道。
　　“还是你了解我。”
　　方如意说着，收回脸上的笑容：
　　“我想见一个人，有些话不能被通信系统记录，连私人线路都不行，所以需要当面说。”

　　庄希言没有多问方如意需要避开监听的原因。
　　她站起身，走到方如意面前，示意她把座位让给自己。
　　落座后，她把通信终端的连接模式改为语音通话，线路则变更为私人线路。
　　不过，犹豫再三，她还是放弃使用专业的通信终端，而是拿起了桌上的移动式终端。
　　想要连接私人线路的话，移动式终端也可以办到。
　　她很快就替方如意联系到了目标人物，说出了见面的请求，在收获对方持续不断的抱怨和揶揄之后切断了语音通信线路，然后回到控制台那边，拿起筷子把最后一口有些变凉的米饭塞进嘴里，说道：
　　“明天我请林笙姐开船去游隼码头接她。”
　　“嗯，谢谢。”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方如意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你为什么相信我的话？”
　　水循环系统是维系着人造行星“钟摆”上近千条生命存活的重要系统，竟然发生了连驻守“钟摆”的工程师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普通人面对这样的紧急情况，第一反应不是应该马上通知相关应急处置机构吗？
　　而庄希言，从自己口中获得了答案之后，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下一步的动作。

　　“我一直都相信你。”
　　过了好一会儿，庄希言才回答道。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光芒，让原本打算先行撤退的方如意无法动弹，只得乖乖地坐在通信终端面前，看着毫无反应的屏幕发呆。
　　而庄希言则从通信室的角落里搬来一把木制折叠椅，坐在自己身旁，继续读着手上的书本。

　　——我一直都相信你。
　　庄希言的话萦绕在方如意耳边，直到负责值夜班的安莹带着夜幕一起降临通信室。

　　“两位辛苦了，我来接班。”
　　因为吃饱睡足而格外精神的女孩笑盈盈地走进通信室，坐到了方如意让出的座位上，关闭了通信终端的扬声器，戴上耳机。
　　“你也辛苦了。”庄希言回答道。

　　两人拿着空了的饭盒走出办公区域，用散步一般的速度往二号楼走去。
　　十七区的纬度较低，时令上是应当是春寒料峭的夜晚，风吹在身上也并不会觉得寒冷。
　　今日天气晴朗，仰头可以看到无数星光。
　　方如意知道，自己所掌握的天文学知识并不能让她找到“钟摆”的位置，但还是习惯性地仰着头眺望星空。

　　“如意？”
　　身前的庄希言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方如意垂下头，看到她的嘴唇颤抖了数下，最终还是发出了声音：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邀请，你会回地球吗？”
　　说着这句话的庄希言，脸上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仿佛是将整个星空都倒映进去了。
　　方如意发现，自己每次都败在这双眼睛之下。

　　“我也不知道。”
　　方如意沉默了一会儿，给出了一句模棱两可的回复，但庄希言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是很满意，忽然抓住她的衣领，猛地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
　　失去平衡的方如意下意识地扶着对方的肩膀，紧接着，嘴唇上感受到了熟悉的触感。
　　呼吸交缠之间，她不禁心想，在星空下接吻是一件挺浪漫的事情，如果对象不是庄希言就更好了。
　　庄希言比自己矮了整整十公分，如果她愿意踮着脚还好一点。
　　倘如她像现在这样稳稳站着，手抓住自己的衣服不放，方如意就只能为了迁就她而弯下腰。
　　这个姿势做久了有点疲惫。

　　仿佛是察觉到自己走了神，庄希言狠狠地咬了一下方如意的嘴唇。
　　好痛！
　　庄希言这家伙个子虽小，力气倒是不小，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人狠话不多。
　　进屋的时候，方如意借着窗玻璃的镜面反射看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嘴唇都被她咬破了。

　　不过施暴者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庄希言嘴唇红肿，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直到在三楼楼梯口分别的时候，她的右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生怕她要逃跑似的。
　　方如意用右手背捂住嘴，装出委委屈屈的语气说道：
　　“刚才安莹问起，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嗯？”
　　“我说，”方如意观察着庄希言的反应，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们只是发小。

　　“没毛病，”庄希言松开手，“我也是这么回答林笙姐的。”
　　哪里没毛病？方如意心想，普通的发小会做出刚才那种事吗？
　　不过那对姐妹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倒是心有灵犀，竟然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的房间就在你隔壁。”
　　见自己沉默不语，庄希言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方如意忍不住笑出声来，调侃道：
　　“你是在邀请我参观吗？”
　　然后收获了一个白眼和有些赌气的背影。

　　方如意连忙拉住有些气急败坏的庄站长，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右手。
　　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在穿梭机上的梦境里，躺在血泊之中的正是庄希言。
　　而那个场景也不仅仅是一场梦。
　　明明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那个画面却依然如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地刻在方如意的脑海之中。
　　“手还疼吗？”她情不自禁地开口询问。
　　庄希言颤抖着缩回了右手，无言地摇了摇头。

　　结果直到半夜，方如意依旧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把原因归咎为对地球环境的不适应。
　　她想起自己在“钟摆”上度过的前几个夜晚，也是这样难以入眠。即使身体和大脑因为繁重的工作而感到疲惫不堪，潜意识却拒绝睡眠之神的来访。
　　大约过了一周作用，这种症状才得以缓解。
　　该不会回到地球之后，又需要适应一周吧……
　　这么想着，方如意拿起手边的移动式终端，想问问理论上应该醒着的安莹有没有促进睡眠的药物时，她看到了来自庄希言的文字回复：
　　【已经五年了，不疼，晚安。】
　　方如意闭上眼睛，伴着这几个字和隐隐约约的海浪声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