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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待重结,来生愿 ...

  •   庆熙十年,四月二十二日,寅时。
      啪!
      茶盏摔到地上,身着蓝色朝服的男子缓慢回过头,剑眉微蹙,星目圆睁。
      “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内侍答道:“承德传来消息,贵妃娘娘怕是不行了!”
      还才离开不到三日,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见男子即刻就往外奔,内侍连忙叫住:“皇上,您等会儿就要斋戒了!”
      急促的脚步一顿,男子徐徐松开攥紧的拳头,不留任何思虑地抛下一句“祭祀之事交由恒郡王代行”便疾步向外。
      强装镇定地走出大殿,刚下丹陛,男子喘息短促,胸口难受得弯下腰来。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她嫣然的笑颜,耳边是临行前她的温柔。
      “路上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她一定还在等自己!
      疾速跑向马厩,直上马背,随着马一声长嘶,男子扬鞭直向四百里远的承德,归心似箭。
      没日没夜地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他终于在筋疲力尽之前见到了海棠树下那张苍白而安详的面容。
      深吸一口长气,男子快步走近女子,欣喜而惶恐地高声呼唤。女子微微睁眼,在看清来人的模样后欢愉地直呼其名。
      把不盈一握的女子拥入怀里,男子如昔日般笑着和女子话起家常,几轮对话后女子说道:“许久没听你吹箫了,想听听。”
      “你想听什么曲子?”
      女子陷入沉默,男子却无犹豫地执箫吹奏起那首秋夜碧水边的曲调,一行清泪直下。女子随着哼唱曲词,声音渐渐低弱。
      一曲之后再是一奏,曲至最高处,一阵凉风惊起片片海棠花飞落。
      扑簌落花间,只听女子诚恳地在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女子话音一落,男子扬起嘴角,回忆起那个月夜两人的对话。
      “你当年是为什么喜欢上我的啊?”
      她当时话语里隐隐的骄傲,他仍记忆犹新。
      几句玩笑后,他自得地吟起诗经野有蔓草篇,向她表露他时至今日也坚定不移的心意。
      那是属于他们的韶年。
      “这人世公平着……别以后拿这档子事说我的坏话……”
      箫声清越,男子思绪纷飞,没留意到女子的一声轻笑。
      人世何其公平,感情面前从不论先来后到,人世又何其不公,徒留残碎的时间陪伴彼此。
      来不及像往常那样再和她闲聊,男子只感觉横其腰间的那只手慢慢滑了下去,接而一滞。
      空旷的院落内,海棠满天,悠悠箫声匆促地一顿,继而行云流水,曲终而止。
      男子迟缓地放下竹箫对着半空一唤,宁静里唯有不远处的一双黄鹂啼叫回应。他低头一看,女子早已没了呼吸,她骨瘦如柴的左手手心里,一瓣海棠花鲜艳得触目惊心。
      “檀溦。”眼泪决堤,男子凄入肝脾地道,“你去年还嚷着要吃荷香糯米滋,我偏不准你吃,今年我一定带你去尝好不好?”
      “咱们之前还商量好了要陪琰儿郊游,你说我们去哪个地方好?”
      “你还没给我绣荷包的,你说话不算话啊……”男子悲痛得不能自已,高大的身形不停地抖动。
      “主子!”
      身后的一排宫人纷纷嚎哭,男子失魂落魄地抱着渐乎失去温度的女子的身体,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皇上,夜里风大,还是带贵妃娘娘回屋吧。”
      沉静许久的面庞终于微动,男子神魂飞越地凝视着那张素白的脸,淡淡一笑:“是不是有点冷?都怪我一不小心坐久了,这就带你回屋。”
      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子,男子转身回到屋内,安稳地将其放到床榻上。坐上床沿,男子安静地端详着女子,含情脉脉。
      “皇上。”女子生前最亲近的侍女走近,哀道,“这是她留给您的。”
      男子回过头来,接过侍女手里的信封,打开一看,她熟悉的字迹跃然其上。
      佑礼: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
      人心果然神奇,送你走的那天,我仿佛预见了未来一般自知大限已至。
      短短二十年,却是前尘往事已如云烟。而今犹记得那年你蛮不讲理地搅入我的世界,那时的你意气风发,如何不让初涉人世的我着迷。之后的分分合合不过是促使我陷得愈来愈深,直至无法抽离。心生误会的那一年,我对你曾有过误解,私以为你与寻常男儿并无不同,见异思迁,好在老天让我看清了现实,也看到了一直在等我的你。
      时至今日,你应该已经对凌晞和佑祎释然了吧。凌晞于我而言是朋友,却也存夫妻之实,还望你大发慈悲搜寻,别让他孤身一人漂泊在外。佑祎更像是一场意外,与他发生的一切并非我所愿。何人不为情所困,如今他已在承德有了新生活,不如还他自由。
      至于孩子,你向来有自己的打算,无论如何我都支持。只是琰儿年纪尚小性格内敛,一定多提醒他注意休息。
      而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其实是你。你忙起朝政来简直不要命,以后我不在身边,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切勿过度劳神费心。为了大清,为了你自己,请一定好好活下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辈子能与你相知相守,是我此生之幸,我已无任何遗憾。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此生你我情缘太浅,吾只盼来生再续,长命无绝衰。
      檀溦
      读完书信,男子已是肝肠寸断,愈发撕心裂肺。这时一个少年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急切地呼喊:“额涅!额涅!”
      侍女紧随其后,请罪道:“皇上,四阿哥执意要进来,奴才实在拦不住。”
      “汗阿玛,额涅呢?”少年仰起脑袋,眼神惊恐。
      男子魂不守舍地抬头看去,冷淡地告诉他:“你额涅已经不在了。”
      “额涅!”少年扑到床榻前,褪去往日的坚毅哭声道,“额涅……额涅……”
      “琰儿别哭,你额涅不希望看到你哭。”男子扶住少年颤动的肩膀。
      “都怪子臣不该看书,竟没来得及见额涅最后一面……”少年内疚得垂下头抽咽。
      “你额涅不会怪你的。”男子摸摸少年的后脑勺,嗟叹着道,“你额涅喜欢听你背书,你再背给她听听吧。”
      少年擦去眼泪,朗声背起诗书。男子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明月皎洁,海棠花香四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自此再无心意。

      庆熙十年,五月初三。
      承德避暑山庄观莲所,翠盖凌波,朱房含露,皇上躺在凉亭里赏荷品茗,悠然自得。
      “皇上。”小语子唤。
      “怎么了。”
      “太后娘娘让您过去一趟。”
      “可有说是什么事?”皇上缓然坐起。
      “这奴才不清楚。”小语子摇摇头。
      微一蹙眉,皇上慢步前往松鹤清越,富察太后正在院外等候。
      “太后万福。”皇上向富察太后行礼。
      富察太后笑着问:“躲在什么地方清静呢?”
      “在观莲所赏荷,那里的荷花极好,太后有空可以过去看看。”
      太后避开皇上的提议,另问:“听说你已经下了旨意命贵妃合葬?”
      “是。”皇上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与贵妃虽然感情要好,可合葬一事尚无先例,只怕并不妥当,还望皇帝三思。”太后道明来意。
      昨日,皇上下旨追封宸贵妃瓜尔佳氏为宸皇贵妃,谥号敏惠恭贤,特例恩准合葬。此旨一出,引起不少大臣反对。此前贵妃薨逝,皇上身着白绸孝服辍朝九日,已是引得满朝震惊,合葬一事更是有违祖制。
      阴沉的面孔平静无波,皇上严肃地道:“先例本是由人创造,我愿意为檀溦创个先例来。”
      似是已有猜测,太后并无意外地说:“那孩子要知道你为她这样做,心里怕过意不去啊。”
      皇上略为一动,仍坚持己见:“我明白太后的用心,希望太后体谅我。”
      “朝堂上那些人不好对付,你好自为之吧。”太后再无多言,施施然回屋。
      不远处一对白鹤展翅,皇上目送着它们渐行渐远,怅然所失。
      如今虽是花团锦簇的五月,梧桐正盛,可头白鸳鸯到底还是失伴而飞。
      从松鹤清越魂不附体地回到空荡荡的正宫,皇上一抬头就看到站在廊下着素衣的诚郡王。
      皇上略看了看他往前走去,被诚郡王叫住:“她人在哪里?”
      诚郡王前阵子受命往西探察黄河治水情况,一得知贵妃薨逝的消息立刻返程,今日才到。
      “你难道还想去看她?”皇上不客气地问。
      诚郡王眸光一黯,又问一遍:“她人在哪里?”
      皇上一把揪住诚郡王的衣领,怫然地一吼:“如果不是你当年自私地把她掳走,她的身体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还有脸问我她在哪里!”
      愧意再次涌上心头,诚郡王暗自叹息,仍旧问:“她人在哪里?”
      怒气直上,皇上愤懑地甩开诚郡王,冷冰冰地道:“我已经看在檀溦的份上饶过了你,你别得寸进尺!”
      “你不告诉我,自会有人告诉我,我来不过是通知你一声。”
      诚郡王也冷下脸来,两人不欢而散。
      向宫人问到位置后,诚郡王黯然神伤地来到澹泊敬诚殿外,殿内丧乐震天。
      出发之前,自己还曾偷偷入园见她是否安好,短短半个月,怎么就天人永隔了呢。
      一声长嗟,诚郡王远远地看着殿外人来人往,一时失了向前的勇气,徘徊之际,耳边传来一个不陌生的声音。
      “王爷万福。”
      回头看去,来人竟是画屏,诚郡王惊讶地道:“怎么是你?”
      “檀溦走之前让我把这样东西交给王爷。”
      从画屏手里接过用丝绸包着的物件,诚郡王痛心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她临走前几天给小王爷准备的佩玉,说是给孩子的生辰礼物。”
      泛起一丝哀痛,诚郡王拨开丝绸,丝绸里是一块以褐色丝线串绣而成的羊脂白玉,流云百福式样。
      见到那熟悉的刺绣手法,诚郡王极浅地一笑:“她的手艺可算是有进步了。”
      暖暖日光下,诚郡王如获珍宝般捧着玉佩,眼波含情。
      “她也给王爷留了一封信。”画屏不忍心地打断。
      诚郡王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见信纸上只有短短的两句话,喜悦的心情瞬即变为沮丧。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自此后,望君珍重,后会无期。
      泪水随之滑下,诚郡王仰头苦笑,半是埋怨地一吟:“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晴好天空下,槐花如絮随风旋飞,轻飘落入流水。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庆熙十年,九月十三日。
      已是回到紫禁城的第三天,没了身旁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冰冷空寂,心止不住地怅惘。
      一个月前,送她走的那天,天灰蒙蒙地下着小雨,而她终于入土为安,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回到充斥着她气息的寝殿,人根本无心其它事情,只知道靠在床边酗酒,不醉不眠。
      自此起,每当想念蔓延,唯有一醉才能一解忧愁,在梦里见到她的笑脸。
      在承德消极避世一个多月后,才在太后的反复催促下启程回京。一回皇宫,大部分时间仍是把自己锁在关雎宫里,一遍又一遍回忆与她美好的过往。
      处理好积下的政务,发呆时,突然想起有个地方已经很久没去了。
      微服出巡,来到京郊一处不起眼的院落,推开院门,在屋外看到了那个挺拔的身姿。
      “公子,你小心些,腿还没好全呢。”一名女子陪在他的左右。
      “没关系,总得试着走一走才能尽快好起来。”男子拄着拐杖费力地在院子里走动。
      眼前的人正是凌晞,那个已被世人认为不存在的凌晞。
      那年新年,自己在大街上无意撞见了檀溦,本以为是老天仁慈赏的机会,谁料她的身边却已有了凌晞陪伴。纵然多有遗憾,仍旧派人暗中照看着,唯恐其生活不顺。
      凌晞出事的那一天,恰巧被派去跟踪的人救下,当时他伤情严重,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为了不让檀溦遭受失而复得的打击,便先把凌晞安置在别处用心救治,对外宣称尸骨无存。
      在太医将近一个月的治疗下,凌晞才捡回了一条命。
      凌晞生辰当日,檀溦悲恸欲绝地晕倒在坟前。先前本打算告诉她凌晞没死,谁知大夫竟诊断出她已有身孕,大惊之余,自己再也无法冷静,在几番思想斗争后决定狠心瞒下消息。
      这个做法虽然自私,但不失为一件好事。凌晞摔下山崖掉入江水,因头部受到撞击失忆,这样的他不再适合守护檀溦。起初偶尔有愧,正是靠着这个理由自我安慰。
      “公子。”
      被人叫回现实,佑礼抬起头来笑道:“最近恢复得怎么样了?”
      “李兄怎么来了?”凌晞走了过来,对佑礼作揖。
      “我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托李兄的福,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苏木,每日有在敷药和按摩吧?”
      名叫苏木的女子点头应答:“公子放心,每日三次从未忘记。”
      “那就好。”转而看向凌晞,佑礼关怀地道,“康复的事不能心急,慢慢来的好。”
      “李兄说的是。”
      “你现在能记起一些原来的事了吗?”佑礼有些不放心地问起。
      摇了摇头,凌晞带着惋惜之意说:“这么多年都没记起来,已经不指望了,现如今一切安好,那些记忆不要也罢。”
      松了一口气,佑礼庆幸地道:“活在当下也好,你的心态倒是积极。”
      “这些年来脑海里一直会浮现一个穿着浅红色衣裳的姑娘,只可惜看不清楚她的脸。”凌晞苦恼地低下了头。
      即使失去了记忆,可那些几乎与性命同等重要的人已经成为人生的一部分,不容遗失。
      内心有所触动,佑礼不是滋味地劝他:“想必是对你很重要的人,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
      “但愿吧。”往日神采飞扬的凌晞流露出几分失落。
      又交代了一些事项,佑礼才转身离开,站在院门口回望,那个气宇轩昂的男子笑容可掬,这或许便是不如意人世之中少有的如意吧。
      檀溦,你可以安息了。

      庆熙十一年,三月十六日。承德避暑山庄梨花伴月。
      她已经走了将近一年了。
      没有她的日子,竟不知不觉已有一年,这一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曾一次又一次买醉,醒来不过一场空。
      皓月当空,万千梨花开放,白清如雪,靓艳生香。佑礼一袭宝蓝色衣袍坐在环绕游廊,俯望一池清水,意乱如麻。
      “汗阿玛。”身后传来四阿哥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佑礼拿起酒壶一饮。
      四阿哥皱着眉规劝:“汗阿玛,额涅在天有灵不会希望看到您这样的。”
      早已对类似的言语麻木,佑礼漫不经心地道:“她自在了,哪儿还有工夫管我。”
      “额涅临走前对子臣说过,汗阿玛平日里虽然雷厉风行,可有时候不懂得照顾自己,再三叮嘱让子臣多关心您。”
      佑礼听后笑了笑:“她竟是这么和你说的?”
      “子臣明白汗阿玛的痛苦,可是额涅已经不在了,还请汗阿玛振作起来,大清需要您。”四阿哥对佑礼是意切辞尽。
      读到他眸子里的庄重,佑礼头一回认真地打量起这个不大却沉稳的孩子,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额涅说的没错,我有时候是比你还要幼稚。”
      “夜已深,还请汗阿玛早些歇息。”四阿哥拱手行礼。
      “你也注意休息,听说你总是读书读到深夜。”每次见面,佑礼总会提上一嘴。
      “汗阿玛放心,额涅的叮嘱子臣万不敢忘。”
      “你自己有个度就行,退吧。”
      四阿哥俯身退下,旋身之际,只见微弱的烛火间,汗阿玛的背影极其孤寂,甚是凄凉。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庆熙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
      “太子爷,皇上让您过去一趟。”
      放下纸笔,系上斗篷,太子迅疾赶往关雎宫。房门外,总管小语子为太子掀起门帘。
      “皇上有些话想和太子爷说。”
      焦急地进入里间,见皇上安然无恙,太子放下心来行礼道:“子臣参见汗阿玛。”
      躺在窗下的皇上微一睁眼,无精打采地说:“你过来些。”
      “屋里虽然暖和,可汗阿玛躺着也要盖个毯子。”太子拿起一边的毛毯,替皇上盖上。
      “你有时候比你额涅还细心。”皇上露出了笑容。
      “额涅的嘱托,子臣不敢忘。”
      窗外大雪纷飞,皇上低声在问:“最近处理政务还顺手吗?”
      自他两年前被封为太子,汗阿玛便开始培养他的执政能力,半年前,还把政务交由他处理,只把关重要事项。多亏这两年多的实操经验,如今他已形成了自己的处理方式,对原本无所适从的政务逐渐得心应手。
      太子点头回答:“有汗阿玛教导,一切还算顺利。”
      转瞬的静默后,皇上微咳一声:“以后即便我不在了,你也要能处理好一切问题。”
      “汗阿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让太医来瞧瞧?”一见皇上咳嗽,太子不由得紧张。
      皇上不以为意地道:“你也清楚我的身体,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额涅逝后,汗阿玛过度思念嗜酒成性,短短一年,本还康健的身体突然倒下,直至今日也未曾康复。三个月前,汗阿玛一度病危,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略有恢复。如此看来,这半个月来的好转迹象多半是回光返照。
      “汗阿玛身体好着,是子臣多虑了。”太子逼自己忍下悲伤的情绪。
      又是几声咳嗽,皇上轻揉胸口道:“以后如果有任何问题,尽管问你十叔或者十三叔,我会让他们全力辅佐你。”
      “汗阿玛——”明知道皇上在交付什么,太子却不愿意听下去。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皇上把常戴的佛珠珠串放到太子手上,笑着嘱咐,“身处帝王家,凡事多留个心眼,没有我和你额涅在身边,一定多加小心。”
      控制不住强忍的泪意,太子哭了出来:“汗阿玛……”
      “你额涅走的那一天,我让你不要哭,现在也是一样。你是太子,注定不能有眼泪。”
      “子臣明白。”太子拭干净泪水。
      “你是个稳妥的孩子,我对你很放心,只是昭安年纪还小,你身为兄长要多照顾她。”
      昭安如今七岁,生性活泼心思细腻,她曾多次问自己汗阿玛是不是不喜欢她。到底还是年纪小,汗阿玛怎么会不喜欢她,之所以多和她保持距离,大抵是和额涅有关,因为她的模样实在是太像额涅。
      “汗阿玛放心,子臣一定照顾好昭安,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还有一件事,你十一叔的孩子毓桓,一定保他余生无忧。”皇上又提及旁人。
      其实他对上一辈的恩怨多少有点了解,也知道毓桓是额涅和十一叔的私生子,眼下汗阿玛这般嘱咐他,定也是为了额涅。
      “汗阿玛放心,子臣明白的。”
      “都是我身体不争气,要让你提前承担这些事情。”
      “汗阿玛言重了,这些都是子臣力所能及的事,还请汗阿玛放心。”
      一瞬寂静后,温香间,皇上发自肺腑地一句感慨:“曾还想这一世要好好地活,没想到终究是落了空。”
      太子垂手候在一侧,听着皇上追忆往事。
      “到底还是为情所困,不得安生。”皇上无奈地一笑。
      时至今日,汗阿玛对额涅的思念之情未减一分,反而更加深刻,仿佛深入骨血,已成生命之重。这种深不见底的感情,他尚不明白,却也不想明白。
      “我对你额涅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皇上从贴身衣物里拿出一枚兰花戒指,忆起往昔,“初见那天的她,秀美灵动,惊为天人。”
      想起已不在人世的额涅,太子红了眼眶。
      “如果不是我当年胡搅蛮缠,她或许在满了年纪后就会出宫,或许现在还在宫外好好地生活。是我自私地把她困在身边,困在了宫里。”
      “刚开始,我怀疑过她的用意,刻意疏远,也质疑过她的品性,有意刁难。在我用理智抵抗对她日渐增长的感情时,她却若无其事地劳作,就像我从未出现过。”
      那时的额涅怎么可能会若无其事,她不过是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交由时间愈合。
      “额涅对您的情意,纯粹干净,从一而终。”太子为之叹惋。
      “我这辈子失去过她三次。”皇上望向窗外灰白的天空。
      “那年,皇考要我纳一房侧福晋,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脱,几番争执下惹得皇考动怒。除夕夜里,她敏锐地发现我与皇考发生了不愉快,问我缘由。怕她多想,我向她隐瞒此事,却引得两人为此大吵一架。”
      “在她随皇考西巡时,我派人护她周全,当时我人不在西安,仅靠护卫每天的汇报得知她的近况。不知是从哪一天起,汇报里的她多了一个人陪同。他们一起骑马,一起拜佛,一起欣赏雨天的荷塘。我借酒消愁,却在醉后认错了人,做出追悔莫及之事。”
      皇上这会儿的精神出奇地好,他喝了口茶缓缓道来。
      “纸终究包不住火,她知道了,而我没脸和她解释。见她与那个人言笑晏晏,我狠心之下斩断关系,放她自由。这一次失去,让我白白蹉跎了一年时光。”
      陷入回忆的皇上神情祥和,极淡的笑意中带了分苦涩。
      “而我第二次失去她是为了坐上这个位子。”
      并不知道当年隐情的太子眼眸一转,心绪复杂。
      “得知她不见的消息,我发了疯地把京城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有她的音讯。坐上皇位的那一刻,我心中没有应有的快乐和得意,只有无尽的愧疚和想念。”
      回头看向太子,皇上轻叹着说:“不要恨你额涅当年离开你,她是为了我,是我失信了,没有保护好她,没有及时接她回来。”
      “子臣对额涅是感激是敬爱,万万没有恨。”太子轻轻摇头。
      “她漂泊在外时,苏州曾传来过她的消息,当时我郁郁寡欢,消息被太后拦下,数月后我才知情,让人一打听,她却已经离开苏州不知去向。”
      “我离她最近的一次,是她的好朋友致事之后。隐隐觉得不对劲,我派人暗中调查,终于发现了端倪。为了视察民情,也为了找到她,我一路南巡,最终落定杭州。”
      “你尝过你额涅做的茶叶酥吧?”皇上闭上眼睛,似在回味那个味道。
      好似看到了额涅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太子面露微笑地一点头。
      “听闻杭州城有一家店的茶叶酥有名,我让那店家现场制作拿手点心以解相思。当时呈上来的点心有桂花糕、菊花蜜和茶叶酥,我困于愁思没有察觉到,直到离开杭州才恍然大悟,这熟悉的味道原是出自于她,也只可能是她。”
      “然而我终究是慢了一步,在我赶过去时,她已经离开了杭州城。”皇上掩面长叹。
      以前只知道汗阿玛和额涅感情要好,却没想过其中竟有如此之多的坎坷,想起一笑倾城的额涅,太子的鼻子一酸。
      “是我没有认出她,为此耗费了三年时间苦苦寻找,一切都是我的错,咳咳咳咳……”情至浓处,皇上又咳出了声。
      “汗阿玛,这不是您的错,只怪造化弄人。”太子端来茶盏。
      “前两次我尚有机会弥补,而第三次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没了呼吸,没了心跳,永远地离开了我。”
      太子正要开口宽慰皇上,只听皇上自嘲着说:“好在不要多久,我就能到她的那边去了。”
      见皇上气色不佳,太子心下一紧,这一天怕是真的不远了。
      “如果你不想成为我这个样子,切莫深种情根。”
      帝王家谈情说爱太过奢侈,即使他还年轻,却也深知其中的艰苦。
      “子臣现在没有任何打算。”
      “时候到了,你自然有所体会。”皇上的咳意更重。
      自从目睹了汗阿玛与额涅天人永隔,他便在心里暗下誓言,这辈子绝不成为感情的奴隶,要为自己而活。
      太子心无波澜地答道:“子臣这辈子不求男女之情。”
      “这种事情原不由人作主,顺其自然吧。”
      “汗阿玛——”
      “你退下吧,我想趁现在阳光好多躺一会儿。”皇上疲累地合上双眼。
      “那汗阿玛好生休息,子臣先行告退。”
      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那飞扬的大雪恰似当年飘舞的海棠花,绚烂迷幻。
      太子满腹愁绪地退到偏殿等候,一柱香后,听到宫人匆匆地禀报:“太子爷,皇上驾崩了!”
      猝不及防间一个手抖,手上的字画飘然落地,太子看着画上笑靥如花的女子及身旁风流倜傥的男子,竟油然而生出一丝欣慰。
      汗阿玛,您终于可以和额涅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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