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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谁念西风独自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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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熙十年,四月二十三日,辰时。
今天是自己的生辰,一大清早接过苏木递来的长寿面,本应欢喜的心情不知为何异常地沉重,对往日爱吃的面条食之无味。在院里练剑也没有用,那反复的愁绪层层叠叠似要将人覆满,不容一点轻缓。
“公子,家里的柴不多了。”苏木从厨房出来。
“那我和冬青去后山砍点来。”
叫上冬青,两人背着筐准备上后山砍柴。
微弱的日光下,苏木一身浅红色衣裳在树下笑道:“我在家里等你们回来。”
“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一道不陌生的声音闪现,接而不断环绕久久不散。
这个声音到底是谁?
为何只觉得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到底是谁?
“公子,你怎么了?”苏木发觉不对劲走了过来。
当浅红再次充斥视野,脑海里突然出现那张熟悉的容颜,竟是暌违已久。
一行眼泪落下,凌晞失神间丢下竹筐,径直往外奔去。
不顾苏木和冬青的呼喊,凭借着模糊的记忆,他终于在小半个时辰后赶到了那座宅院前。
她,可还在这里?
恐现实无情,凌晞踟蹰着不敢敲门,正要离开时,被路过之人叫住:“凌哥哥!”
他回过头去,见到多年不见的浩扬,浩扬大吃一惊地又唤一声:“凌哥哥?”
“这些年过得可好?”凌晞两步上前拍拍浩扬的肩膀。
“凌哥哥真的是你?你还活着?”浩扬抓着凌晞左看右看,欢天喜地地说,“当时怎么都找不到你人,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
凌晞思索良久,把那个最想知道的问题问出了口:“檀溦还在吗?”
不出意外地,浩扬眉头一皱,吞吐地解释:“檀姐姐被皇上接进宫了……当时皇上威胁她,她为了我们才……”
到底还是有缘无分,没能和她厮守到老。
道不明是什么心情,凌晞苦楚地笑道:“你姐姐呢,其他人还好吗?”
“大家一切都好,还都住在一起,凌哥哥进去看看吧?”浩扬说着就要推门。
“我就不进去了。”凌晞拦住浩扬,摇摇头道,“别告诉你姐姐她们,就当我已经不在了吧。”
“那怎么成,如果知道凌哥哥你还在,她们肯定很高兴的!”浩扬急了起来。
“你知道檀溦过得好吗?”
迟到的五年已物是人非,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回来与否不再重要。
“檀姐姐也好。”浩扬只说出了五个字。
“你还知道些什么?”
“檀姐姐进宫后被封为贵妃,生下小阿哥小公主……好像和皇上感情很好……”
知道她这五年安好,自己本该欣慰,可听说她与佑礼复合,刚还欢悦的心情霎时跌入谷底,再没有转好的可能。到底还是佑礼才是她的最爱,自己终不过是她人生中的匆匆过客。
闭上双眼,凌晞微叹着吟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终究是自己错失了她。
“凌哥哥,你真的不进去吗?”
看了看这座承载着三年美好时光的宅院,凌晞近乎释怀地笑道:“这一大家子人就拜托你照顾了。”
“以后有机会再和凌哥哥详谈。”
“珍重。”
此别过后,怕是难以再见了。
庆熙十年,九月十三日。
“公子,你小心些,腿还没好全呢。”
拄着拐杖缓慢行走,凌晞吃力地说:“没关系,总得试着走一走才能尽快好起来。”
四个月前,偶然听闻皇宫大丧,谁知竟是贵妃瓜尔佳氏,豪恸大悲间人不小心摔下山崖,幸好有树丛缓冲,这才保得一双腿齐全,只是伤筋动骨需要时间康复。
“那也要慢些来,不能着急。”苏木扶住凌晞。
“这些日子辛苦你和冬青了。”
“不辛苦,照顾公子是我们分内的事。”
转身之际,看到院门口那个颀长的身影,苏木问好:“公子。”
“最近恢复得怎么样了?”
“李兄怎么来了?”凌晞向男子走去。
“我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托李兄的福,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向苏木交代日常事项后,男子对凌晞说:“康复的事不能心急,慢慢来的好。”
“李兄说的是。”
男子神色晦暗地问:“你现在能记起一些原来的事了吗?”
檀溦走的第二天,仿若心灵感应,五年来模糊的记忆刹那间涌入脑海,搅得人罔知所措。每每午夜,她的笑颜分外灿烂,清晰如昨,而与她相关的一切早已深入身体的每一寸,想忘却是徒劳。
想起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凌晞引以为憾地道:“这么多年都没记起来,已经不指望了,现如今一切安好,那些记忆不要也罢。”
“活在当下也好,你的心态倒是积极。”男子的笑容在凌晞看来莫名地刺眼。
秋风微凉,院里梧桐叶落满一地,凌晞由此而生几分悲意。
“这些年来脑海里一直会浮现一个穿着浅红色衣裳的姑娘,只可惜看不清楚她的脸。”
“想必是对你很重要的人,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
老天捉弄,自己记起的时间太晚,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对着满院萧瑟,凌晞叹惜地道:“但愿吧。”
“如今天已转凉,一定照顾好身体。”男子临走前叮嘱。
“李兄也照顾好自己。”
目送男子离去,凌晞坐到落败的桃花树下,仰望这一片碧空如洗的天空。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与她相对执棋闲话,并肩赏花谈笑,如今斯人已逝,徒留这悲痛的回忆教人不得安生。
秋风起,草木黄落,大雁归南,从此花间独酌,长夜孤眠。
景弘元年,十月上旬。
又是初冬时节,碧蓝天空下宫墙外的老树枯枝败叶,一片颓废之感。
“凌大人请留步。”
驻足回头,见来人是从承德归来的诚亲王,凌晞拱手礼道:“见过诚王爷。”
“不知凌大人是否有空?”
“王爷请。”
敬茗楼雅间内,两人相对而坐,气氛诡异。
轻品一口西湖龙井,诚亲王淡淡地问:“回来以后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除了会被一些人误以为是鬼魂。”凌晞笑着拿起茶盏。
“你也喜欢喝西湖龙井?”
“以前并不喜欢,是受了他人的影响。”
诚亲王意会地一笑:“我记得檀溦喜欢喝龙井。”
搁放茶盏的左手滞在半空,凌晞点头笑道:“是啊,被她无意间改了喜好。”
“这些年你后悔吗?”诚亲王眸光真诚。
好不容易打动了她,却因为飞来横祸失去了与她相守一生的机会,怎么可能会不后悔?即使过去了好几年时间,自己到如今也很难放下这段执念。
“说不后悔,那是自欺欺人。”看向诚亲王,凌晞坦诚地问,“那王爷又后悔吗?”
并不意外凌晞会知情,诚亲王酸楚地道:“我后悔那一年把她绑来。”
“说起来我还得感谢王爷,当年如果不是王爷,我后来也不会和她走到一起。”
“我难以想象你们之间的交集。”
一直以来,诚亲王都不明白凌晞和檀溦的缘分是从何而起的。
那是她第一次接客,自己有幸成为她的客人,那朦胧面纱下的一双秋水翦瞳摄人心魄,只此一眼便再难忘记。因为前几天受了父亲责备,那天便多喝了几杯,她退下时的体贴入微,蓦然间敲开了自己尘封已久的心扉。之后几次见面却是让情根从此深种,自此再无转移。
知道她和皇上的关系后,也曾一次次地劝自己放下,只是这颗心不受人控制,只好忍痛选择以朋友的身份继续陪在她的身边。
自她回宫后,素来散漫惯了的自己开始出仕,为的是终有一日她能在宫中听到自己的消息。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几年努力,自己终于略有成就,得以与她在乾清宫相聚。而这些年自己一直暗中帮衬她的朋友,只为她在宫里可以安心。
从山东回来的那一天,自己约她在敬茗楼见面。本想邀她一起去寺庙还愿,偏偏政务紧急须提前回程,而这一别竟使她陷入危难。
得知她被休回娘家,人已然怒不可遏,在山东如坐针毡,此后又获悉她被掳走失去音讯,更是寝食难安。左右为难间,终还是狠心了断了那空有名分的婚姻,毅然回京。
当时高宗皇帝因为皇上擅自休弃檀溦龙颜大怒,一气之下病倒,朝中政务交由皇上和襄亲王处理。自己气不过皇上凉薄便投向襄亲王阵营,三番两次与皇上针锋相对,后来因处理政务有误被贬扬州。
本以为这辈子已不可能再见,谁知老天又把她送到了自己面前。重逢那天,院里的榴花新枝吐蕾,艳红如火,日思夜想的她忽地出现,站在榴花树下对自己浅笑。
自那天起,榴花成为自己的最爱,每次一见榴花,便会想起那个终生难忘的明媚午后。
看向窗外喧闹的街道,凌晞从回忆里抽身而出,一声浅叹:“缘分这事儿谁也说不准。”
“周旋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她这些年想必也不好过。”诚亲王真心地感慨。
“听说王爷前些日子喜得千金,恭喜恭喜。”
“我答应了檀溦要往前看,好好过日子。”诚亲王的脸上看不出喜色。
“这的确是她所希望的。”
“那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些年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就这么过下去也无妨。”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一世已容不下另一人。
“我记得皇上曾经南下寻过你们。”
在杭州定居不到半年,便传来皇上南巡的消息,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直到皇上品尝到檀溦的点心,还出高价让她去行宫现场制作。怕皇上有所察觉找上门来,自己佯装被人刺伤,迫使檀溦在担忧之下提议移居。
这是自己唯一一次欺骗她。
“还好没有被他找到,让我多了三年时间陪着檀溦。”
“我也要感谢老天给了我机会,只可惜自己没有珍惜。”诚亲王慨然而叹。
“怎么想着从承德回来?我记得王爷已多年不问朝政。”
“本想着在承德落个清静,偏偏新帝让我回来辅佐他。”
凌晞凤眸一眯,明了道:“想不到当今皇上更看重王爷。”
“多半是和檀溦有关,他应该知道我们的关系。”谈及于此,诚亲王也是无可奈何。
“重感情是好事,只是王爷以后没有清闲日子了。”
“我现在只盼着他早日成长,好放我回承德。”
半盏茶的无言后,诚亲王淡然地道:“没想到你还会回到朝堂。”
即使恢复了记忆,在皇上驾崩之前,自己仍然假装失忆,痛苦而安然地生活在京郊,直到五年后皇上驾崩才回到凌宅前。
回到朝堂,一是为父母,二是为告慰檀溦在天之灵,她必然不希望看到自己终日潦倒。
“已是孤身一人,岂能不为朝廷效命?”
诚亲王赞佩道:“有此良臣,实是朝廷之幸。”
“日后还请诚王爷多多关照。”凌晞洒脱地一笑。
从今后,要积极生活,替她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