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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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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清早准时推送的天气预报,今日气温掉到了个位数。
周雾在校服外加了一件茶白色的针织外套,没有明显logo,她的应季衣物通常由萨维尔街的顶级裁缝上门量身定做,款式简约大方,奢华全藏在细节。
叶姨替她将压在校服里的长发拨出来,用明粉色的缎带扎了个低马尾。
“买的除湿机马上到,”叶姨叹息:“这天气,潮得厉害,又湿得不行,昨晚还发现墙角渗水,噢哟这个豆腐渣工程——”
周雾笑笑:“小地方,没办法。”
叶姨连声唏嘘,无非还是那些话,小姐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又是什么日子。那语声里的慨然情真意切到周雾错觉自己拿了什么家道中落的剧本。
“小姐要是办完事,今年还回老爷子身边过年吧?”叶姨在她身后追问。
周雾掩上门,声音轻落:“嗯。”
拜阴晴不定的天气所赐,每周一的晨会宣告取消,学生们偷了个懒,拖着脚步稀稀拉拉地走进三中,他们说着周六日发生的趣事或更新版本的游戏,路过占地巨大的公告栏时慢下脚步,互相嘀咕一句“又要换榜啦”。
周雾没在意,照例从后门进教室。今天不用早起到主席台升旗,准点到教室的学生不多。
她扶着椅背往后挪动,书包放进抽屉时受到莫名阻力,她低头,颊边悠悠荡下一缕发,细白手指挽到耳后,耳廓干净小巧,这段时间装好学生得心应手,她已经很久没戴过除了透明棍以外的耳饰。
有几张试卷,她拿出来,除了缺考的英语,几近满分。
对她来说,考试,如果不能拿到A,那么A以外的字母全无意义。
这个道理适用于凛城,如果不是第一,年级第一,之后四校联考的总分第一,那跟犯罪没有区别。
周雾随意扫一眼,试卷没有纠错的必要,她重新塞回抽屉深处。
上午的课,围绕错题展开。
周雾借口自己不舒服,外套口袋揣了打火机和烟盒,迎着老师和蔼关切和同学异样复杂的目光,离开教室。
学校对好学生总是优容宽待——如果好学生的评定标准是满分卷子。
周雾上到天台,蓝色铁门只有摆设作用,她试着推了推,齿轮处生了厚重铁锈,稍微费了点力气,天光随着视野的开阔而深重,她单肩倚着斑驳墙壁,眼神遥眺。
幸好,这场雨终于没有如期落下来。
空气里走着潮湿腐朽的气味,她寡淡地收回目光,半蹲着身,烟盒磕在掌心边缘,抖出一支细烟。
手指闲闲地拨动黑色滑轮,擦了两下,一簇火苗在她指尖明灭。
打火机是之前在便利店随手买的,她之前那枚放在家里,叶姨有一次点倒流香时找不到火柴,周雾顺手递给她。
烟身是奶白色的,滤嘴箍着一圈粉金,她贴着墙角竖放,不多时,凛城特有的、酸软到骨子里的潮冷感被烟雾慢慢驱散。
周雾站起身,走到外面。
天台不高,铅灰色的云团仿佛在眼前翻涌,也许午后还会有一场雨。凛城的雨季没完没了,不知道城市的下水系统能否应对。
周雾双肘搭着水泥色的护墙,同样不高,只到腰部以上。外边多加了一层,大约有半脚掌宽,支着长长的、被雨水洗得铮亮的栏杆。
她往下看,几个逃课的学生行色匆匆,大约刚从小卖铺回来,校服口袋鼓鼓囊囊,不知塞了多少零食。
尽收眼底。
无论是曾经发生过意外废弃多年的多功能大厅,还是铺着绿茵假草的操场,主席台空无一人。如果不是这场有可能落下的雨,教导主任原打算安排她为即将到来的四校联考做动员演讲。
手机在这时轻微震动。
她回神,手指别一别耳边碎发,轻抬下颌,人脸识别解锁。
是郑如海传来的简讯。
“你说的号码,我找人查过,里面没有监控。我只能拿到这些。”
附带一个云盘链接和密码。
周雾长按复制,手机里没有对应软件,她切进商店下载,网速很快,进度条在她眼底闪烁。
课间铃伴随着虚掩的蓝色铁门发出一声沉闷钝响。
周雾站定,几乎没有思考,快步走向铁皮水泥房的背面。
两个男老师一前一后地跨过门,其中一个注意到燃剩末端的细烟,哟了声:“那帮小兔崽子,愈发无法无天了。”
另一个搭腔地哼了声:“少管少管,咱们安稳拿工资就行,至于其他的,反正也不是班主任,愁不着。”
男人抬脚踩灭烟,鞋底碾了碾,笑道:“抽芙蓉王了?行情好啊。”
“哪儿能啊。”他窸窸窣窣地点起一支烟,咬在嘴边闷头吸一口:“学生家长硬塞的。要我说,走我的门路有什么用?他孩子像是能考一百分的料子吗?现在的家长啊,就是拎不清。”
“那你可小心了。”另一位也点起火,两人并肩吞云吐雾:“教育局对编制老师校外补课抓得严,我之前带的那孩子的家长,茅台珍藏!嚯,大手笔,我愣是不敢收,让我老婆给送回去了。”
两人很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谈话没什么重点,抱怨一下家里的老婆孩子,再抱怨一下年年不涨的工资,最后话头拐了个大弯,说到最新的月考排名。
“十一班那学生底子是真不错,咱们这次的卷子和一中同步,一中比她还少几十分。”
“如果老曾放她考英语,总分估计更高。小李说她第一次小测几乎满分。”
“多少年没出这种好学生了,要是今年能考清北,学校和政府得给她发奖学金。”
男老师哈哈大笑:“她学籍没转过来,我估摸着还是回南城吧。她那成绩,也不在乎保送不保送了。”
两人说完话,手指捏着的猩红烟头在轻轻一弹,半空一道红色弧线,坠地无声。
周雾单手抱臂,凝思几秒,谁知这片天台并不安生,又有人上来。
她心中叹息,正从水泥房后面走出,门口斜出一道清瘦身影。
周雾定住脚步,好半晌,忽然凉凉一笑:“别说是偶遇?”
他一手拎着豆浆一手拎着餐盒,眉眼带着昨夜没睡够的困顿,闻言稍稍绷紧了下颌,闷声道:“不是,我来找你。”
周雾挑眉,洗耳恭听的意思。
纪潮腿长,三两步就到她面前,语气平淡地问:“三鲜还是奶黄?”
“……有没有选项C?”
他朝她刚走出来的方向偏了下脸,说:“我建议你选三鲜,这家包子店的三鲜很不错。”看她不走,又催:“到那边去,可以避风。”
周雾犹豫,纪潮看她这副纠结难言的模样,又笑,喉结轻轻震动。
塑料袋被风吹得哔啵响,三鲜和奶黄分在两个餐盒,他将其中一盒递给周雾。
周雾慢慢揭开餐盒,他又拆开一双筷子,一次性的,筷子尖来回倒着滑动,剔掉有可能刺伤口腔的细小倒刺,她盯着他的手指,纪潮在她眼底又向前一递:“趁热吃。凉了味道不好。”
她一掌托着餐盒,筷尖夹起一个面皮圆鼓鼓的,出于不知道是信任还是别的什么,她含蓄矜持地喂入口中。
仍有烫意的奶黄馅在舌尖融化。
纪潮好笑地看着她如临大敌的神情,说实话,他觉得周雾的所有情绪都是克制而冷淡的,那天晚上落在他后背的、温热的泪,也许只是扫兴的枝叶雨水。
周雾转脸,平静地看住纪潮,久久。
他低下头笑,清隽削瘦的侧脸被天光镀上一层灰质的光,但对上的那一双眼,眼尾微弯,笑意朗朗,仿佛繁星璀璨。
沉默片刻,他终于道歉:“对不起啊,可能是我拿错了。”
然后把自己那盒打开了,周雾避开直直冒到鼻尖的白烟,冷静摇头:“不要。”
他表情看不出遗憾:“我今天去太晚,三鲜卖光了,只有流心和奶黄,我记得你不喜欢吃甜的。”
奶黄还不够甜吗?
周雾不想搭理他。
她把剩下的小半个吃掉,流水线半成品的味道都大差不差,周雾没对他口中的三鲜抱以期待。
“你翻墙出去的么?”
“睡过头,翻墙进来的。”纪潮说:“没下雨,打算到天台补觉,谁知道你也在。”
她至多能吃一个,视线环顾,只有护墙那儿能放东西。然而正准备走过去,手腕被他拉住。
很轻地,像雨滴落入水中,荡开一瞬涟漪。
“早餐是给你买的。”他轻声。
“……”周雾说:“看得出来,毕竟挺少人会买两杯豆浆。”
“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你要豆浆还是玉米汁?”
关系应该好到可以询问对方吃什么的地步了。
但,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周雾单方面告知她安排的今日菜单,纪潮从没有选择权。
“玉米汁。”她迟疑一会儿:“为什么给我买早餐?”再耽搁,都可以直接让叶姨准备午饭了。
纪潮替她剥开吸管,扎破塑料盖,说:“因为你之前说,要两个人一起吃饭。”
周雾浅浅抿了小半口,玉米汁没有额外加糖,咽下时有种厚重的腻,确实不算特别甜,自带黄玉米的清香。
她慢慢咽下,说不记得了。
纪潮笑了声,问:“159,还剩多少?”
她接着说没了。
纪潮又笑:“我再给你续。好不好?你别生我气了。”
周雾怀疑今天预报的局部地区有阵雨全部下进了他的脑子里,她一纸勾着塑料袋,玉米汁还剩,她不喜欢吸管戳到杯子底沉淀的碎渣。
“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
纪潮无声地注视她,无论是单方面针锋相对的过去,还是可以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的今天,他都不太能直视周雾的脸。
她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漂亮。
“送你回家的那天晚上,”纪潮轻声:“你是不是生气了?”
周雾和他对视,柔软唇线轻抿。
她难得茫然。
生气吗?可能吧。
可是追根溯源,她又有什么立场生气,难道因为他似乎读懂某一瞬间口不对心的暗示,却没有如期给出回应。
——是因为有所期待,最后落空的不甘心吗?
她可以说没有,也可以直接岔开话题。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纪潮伸手,将她肩膀滑落的针织外套轻轻提上去。垂眸捻了捻指腹,针织衫不全是白色,但天光灰暗,那种介于淡蓝的颜色,乍看像冬夜里安静落下的薄雪。
他们曾经在很多个场景里靠近彼此,忽然断电的狭小凉茶店、共撑一把伞的雨天,不久之前充满消毒水的医院走廊,又或是现在。
他身上有一种无关工业、干干净净的味道,偶尔让周雾联想到阳光充足的明媚午后,暌违许久的安全感。
寒风吹过铁皮棚顶,来回推撞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周雾回神,蓝色铁门再度响起脚步,继而爆发出一阵哭声。
真就没完没了……
她待不下去,他却先一步,两个人后背撞上灰白色的水泥墙,骨节修长分明的手从后面捂着她的下半张脸,每个字音在她薄薄耳廓呼出,带着点微醺的热意:“别说话。”
他捂得紧,周雾呼吸略微急促地喷薄着掌纹,几分不畅。
这座拔地而起用途不明的小房子逼仄到无法转身,两人被迫靠得很近,她不耐地摘开纪潮的手,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头皮蓦然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她的马尾缠进纪潮的校服拉链,他低头解,不妨她忽然回头,额角撞入一片不设防的柔软。
有什么,落在她眉心。
不会比一片雪花或一片羽毛更加轻盈,也更加转瞬即逝。
“你先别动。”纪潮喉结咽动,眉眼下压,指端勾着一缕发,试图在不弄痛她的前提下绕出来,周雾眼睫眨得慌乱,气音似撒娇:“你快点……”
越急,越是错漏百出。
周雾咬咬牙,摸到打火机往后一塞,差点怼进他领口,催促他:“烧了!”
她发质好,握在手心仿佛掬了一捧流动的清水,纪潮用空着的另只手把打火机往回推,两人搡了几下,打火机拿不紧掉落在地。
不知为何,两人动作生生一停。
“什么、什么声音……”不算陌生的声音仍带哭腔,周雾轻怔,怎么是孙雅晴?
紧接着脚步声渐近,纪潮单手横着她肩颈,强硬地拖着她退到小房子的另一面,周雾无语地指着地面,纪潮恍然,又再换了个站位,这次连两人暧昧交叠的身影也完美隐藏。
“没什么东西呀。”苏霓象征性地瞥一眼,轻俏笑道:“哦,可能是野猫吧。之前我听说有一只流浪猫在这里下了崽,最近不见踪影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保安打死啦,雅晴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小猫小狗了。”
孙雅晴哽咽一声,脑袋埋进臂弯。
苏霓唉声叹气,跟着蹲在她身边,看似宽慰地拍一拍她的肩膀:“没关系啦,只是一次考试而已嘛。你的英语成绩还是第一啊。”
英语两个字触动孙雅晴敏感的神情,她哀嚎一声,哭得说不出话。
苏霓拍了几下,索然无味地收回手,从口袋里拿出折叠镜和变色唇膏,旋出膏体后沿着唇沿涂抹,她满意地抿一抿唇,冲镜子里的自己抛了个媚眼,说:“好啦,别哭别哭。来,纸巾擦一下眼泪。”
手帕纸自带香味,苏霓抽了一张,觉得不够,把这张纸留给自己,剩下的一股脑丢到孙雅晴身上,她双手接了,鼻涕搓得响,苏霓觉得她好脏,皱皱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小半步。
“你不就是担心周雾抢你名额嘛……我有个好办法,你听不听?”
孙雅晴捏着废纸,泪眼茫然:“什么?”
变色唇膏遇热挥发,她饱满圆润的嘴唇弯出一个甜美的笑:“你知道的呀,你之前做过一次,应该很熟悉啦。”
她讲话总是“啦、啊、呀”,听起来可爱,孙雅晴却感到一阵齿冷,她怯怯地瑟缩了下肩膀,小幅度地摇头:“不、不要……霓霓,我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
“那怎么行?”苏霓露出很天真地疑惑:“拿第一会有奖学金哎。你忘了之前的奖学金是怎么来的吗?”
孙雅晴眼瞳震颤,齿关抖得脸颊发痛:“不……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为什么呀?”苏霓唇色越深,一种仿佛樱桃熟透的美,她歪歪头,又问了声为什么:“难道,不从嘴巴里说出来的事情,就可以自动消失吗?可怜的雅晴,做一次和做无数次的区别是什么?同一条河流当然可以踏入两次哦。”
孙雅晴紧闭着眼,害怕眼中的嘲弄和厌恶会被苏霓看穿。
“我真的做不了……霓霓,对不起。”
苏霓抱着双腿,尖尖小小的下巴抵在膝盖上,好半天没说话。
孙雅晴擦擦眼泪,正想走,苏霓没跟着起身,声音轻飘飘地从她身后传来:“答应吧,雅晴。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你知道当时监考的吕老师,和我爸妈关系很好吗?他上个月还到我家里做客哦。”
孙雅晴浑身一震。
喉咙受刑般绞紧,孙雅晴痛苦地弯下腰,许多片段在脑海里交替闪回,她如何举手,如何指控一个无辜的同学作弊,她又是如何哭泣挣扎,说自己没有,她是被冤枉的,写着答案的纸条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口袋里。
苏霓捋顺校服裙的褶皱,扶着护墙起身,轻盈如白天鹅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挽着她胳膊:“三中,穷得要死的学生就和路边的野狗、学校的野猫一样多。晴晴你又算什么?真要就事论事,姜蝶家更穷吧,你至少还有爸妈,她就一个领低保和拾荒的奶奶,你从这样的人手中抢走奖学金,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梦到姜蝶的脸?”
孙雅晴深深地低着头,被苏霓挟着往前走,脚步踉踉跄跄地,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苏霓也不扶她,从容不迫地松手,她站得居高临下,还是那副腔调的笑,纯真的、甜美的、口蜜腹剑的。
“四校联考就要到啦。你想想办法。”
孙雅晴捂着扭到的脚踝,满脸不可置信:“不可能……四校联考是打乱的,我不一定跟周雾分到同个考场。”
“是么?”苏霓垂眸思索两秒:“那你匿名给学校写信吧,等下一次考试,老师会重点观察她。好啦,别哭,我的亲亲宝贝……”
孙雅晴嗫嚅着说了句什么,周雾没听清,声息远去。
明暗光影的交界处,周雾静静地走出来,之前她缠在他拉链里的头发,在对话中被他一根根地顺出来。
纪潮看她一眼,捡起落在地面的餐盒和塑料袋,然后到她身侧并肩,气氛比风雨欲来的那一刻更加沉重,他垂眼,眸光映着周雾侧脸,五官精致完美,然而太完美,就失了人气。
有那么一瞬,纪潮觉得回到了九月开学后的第一周。
从楼梯走下来的周雾,冷漠、矜贵、高傲,绝不会与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产生情感纠葛。
但她抬起眼,微微地笑了下。
“要下雨了,”她说:“我们回教室吧。”
“周雾,你没事吧?”纪潮眉心浮起担忧:“忘了跟你说,学校门口的公告栏贴了考试排名,你是年级第一。”
她不甚在意:“说点别的吧。”
与其说周雾状态不对,不如说,她一贯如此。
那些展露出来的亲昵和信任,比海市蜃楼还要虚假。
纪潮一时哑然。
他看着她拿出手机,屏幕光冷冷地荡在她脸上,纤长眼睫自然垂落时晕开浅淡阴影。
软件已经下载完毕,周雾重新复制链接,跳到软件,输入密码后弹出一则视频。
她整个人站在风里,身形清瘦单薄,只看了几秒,屏幕熄灭。
周雾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奇迹般地将话题绕回最初:“不好吃的奶黄包和还可以的玉米汁是赔罪吗?如果是的话,你,为什么在意我是不是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