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毓》贺山空

4、拨霜见明

　　又是可怖的狂风。

　　山谷在哭嚎，隐约伴随着旁人的嘶吼。

　　楚毓转身时带动了衣袖，宽大的衣袍随风猎猎，洛云青朝她看去时，捕捉到了她眼中莫名出现的怜悯。

　　她猛地低头看去，那柄剑正插在自己胸口。

　　洛云青突然惊醒，她大口喘着气，拼尽全力平复心情。

　　宛若将死之人的梦魇。

　　洛云青重新梦到了昨日之状。

　　是的，于她而言是“昨日”。

　　寒星孤照，屋外竹林叠月影，仔细看去竟已挂霜。
　　从人间回到门派的洛云青，一直沉默的坐在院中，只是方才稍一失神，那时的场景便在眼前重现。

　　洛云青重生了。

　　她握住石桌边缘的手慢慢蜷缩，寒凉的触感自掌心钻入身体，可她自己却感觉不到冷一般，整个人一动不动。

　　无论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心乱如麻吧。
　　在绝顶峰前死于楚毓剑下后，她回到了十六年前。

　　也是楚毓踏入昆仑墟的这年。

　　映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的大殿，她和笑春秋与其他两派的人正等待楚毓的到来。

　　归玉峰来的是玄应长老，洛水门则是掌门，月逢舟。
　　是昆仑墟旧闻中，被楚毓亲手杀死的月逢舟。
　　此刻，他正握着一柄玉扇，含笑和旁边的弟子吩咐着什么。
　　俨然一副亲善温和的样子。
　　他的修为比笑春秋还要高上几分，故而轻易觉察了洛云青投过来的目光。
　　他笑着开口搭话：“洛师妹，有事？”
　　这一开口，引得身旁的笑春秋，还有另一边的玄应，以及在场各派弟子齐齐看过来。

　　洛云青的心突兀的跳了一下。
　　随后她轻轻摇头，无视许多弟子对称呼的诧异，不得不客套一句：“许久不见，师兄风姿依旧。”

　　何止依旧。
　　比起十多年前，月逢舟的提升简直惊为天人。
　　与绝顶时的楚毓相较，恐怕一时半会也分不出胜负。
　　因此，当年的事情发生之后，楚毓以魔尊身份出现时，他们才会笃定她趁机铲除月逢舟，是因为惧怕他的实力。
　　唯一能够与她抗衡的实力。

　　只是不知楚毓听到这话时，会不会笑出声。

　　对于两人相称的诡异称呼，众人还没来得及展开讨论，楚毓便到了。

　　奇怪的是，此人并没有如前世那样去洛水门，反而选择了霜明宗。

　　楚毓过来后，与她对视的那一刻，让她手臂泛起寒意。
　　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可能：
　　楚毓也重生了。

　　毕竟，她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拜入霜明宗。
　　所以，一定有什么变数，让她改变了选择。

　　她回来了。

　　趁楚毓与笑春秋说话时，洛云青鼓起勇气再次朝楚毓看去。
　　曾经的洛云青并没有注意过楚毓，此时仔细观察下，只看到了一张貌若琼玉的脸，偏神情又与她的性格相宜，带着刻意压下的轻蔑与攻击性。

　　她的心底又笃定几分。

　　可是，楚毓为何也会重生呢？
　　她也死了吗？

　　不对，若是凡死之人皆能重生，洛云青必定会感到反常。

　　可是——没有，霜明宗的弟子并没有异常。
　　那是什么让她与楚毓同时重生了。
　　霜明宗外，还有没有第三人重生？
　　洛云青不得而知。
　　眼下，思考再多也没有用，不如想想，该怎么阻拦楚毓。

　　洛云青前世和霜明宗大多数弟子一样，只知道她弑师欺门之事，在昆仑界中经久不衰，人人以此为戒。

　　想到这里，她更是忧心。

　　她怕——

　　“茕茕师妹。”
　　就在此时，一位罗衣女子带着寒气踏进屋中，她站定后叉腰慨叹：“你的洞天府邸怎么还是留雪凝冬？”

　　“师姐？你怎么回来了。”
　　洛云青看清来人后十分惊讶，随后连忙起身，走到她身旁替她摘下披风。

　　她的惊讶是真，在前世，她可没有回来过，至于为何现在出现在这里，她心也有推测。

　　怕是楚毓引起的蝴蝶效应。

　　果不其然，李晴音不客气的坐下后，凭空召出一杯茶盏，垂眸轻饮。
　　“笑春秋告诉我，门中收了一个弟子，极其适合修道，似是先天灵脉。”

　　“嗯。”洛云青抿唇。

　　李晴音见她如此反应，扬眉：“你见过？你也去了。”
　　前句是疑问，后一句就是确定了。

　　洛云青觉得没有瞒着的必要，于是又点了点头。

　　“你觉得她怎么样？心性，脾气如何。”

　　洛云青舒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于是她告诉李晴音另外一件事：“师姐，师兄说，他看出楚毓的天宫可能落于危燕。”

　　李晴音敛起为数不多的笑意：“危燕？”

　　“是。”洛云青察觉她的神色，指尖拂过桌面，带去些许尘渍。
　　“先天灵脉有数支，却只有一支与危燕相关，师姐，她是——”
　　“帝脉。”

　　李晴音停顿了一会儿，才有了动作，她在师门中异于他人，专精剑道，甚至连洛云青的剑术，大部分也都是她教的。

　　此次回来，是笑春秋告知于她，说有一个弟子，神府焕光，彩翼若金，想来应是天赋异禀，想让她回来传授剑道。

　　可若是帝脉，便不得不迟疑了。

　　昔日燕卿霜为帝脉，先除妖王姬，后与几位道友联手镇魔，开创霜明宗。
　　再有帝脉白妍尊，一人灭六方邪祟，剑气化形，护北方山河。

　　可同样有风灵主，震慑仙界，为一人生死，夺取万人灵脉，至修仙界几十年生灵涂炭。

　　帝脉功过，难以料想。

　　谁也不知楚毓会是下一个燕卿霜，还是风灵主。

　　洛云青知道，她已是后者，可即便她说出来，又如何服众呢。

　　“罢了。”李晴音叹了一声。
　　“我只想要剑道后继有人，真是帝脉又如何。”

　　李晴音一生追求至纯剑道，好不容易有个好苗子，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洛云青清楚李晴音把剑意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也只好点头。

　　“茕茕师妹。”
　　“嗯？”
　　“我既然回来了，你便也继续同我学习剑道。”

　　这下，洛云青没有继续应声。
　　李晴音离开门派之前，一直教的是洛云青，这个比她小了十余岁的师妹。
　　见洛云青始终不答，李晴音奇怪发问：“茕茕，你怎么忧心忡忡的？”

　　洛云青突然站起来，道：“师姐，今后我先不能找你习剑了。”
　　李晴音将茶盏放下：“为何？不给出理由，我可不饶你。”
　　洛云青一本正经：“最近灵感有悟，想先闭关一些时日。”

　　她决不能跟楚毓一同在李晴音剑下学习 。

　　李晴音皱眉。
　　在她开口之前，洛云青连忙保证：“师姐，剑道之术，我不会懈怠的。”
　　“况且过些时日，有些弟子要去参加试炼，他们免不了受伤，我也好去照看一二。”

　　李晴音无奈：“我同意，只怕你笑师兄又要寻我麻烦。”
　　“我亲口跟他说。”
　　李晴音摆手妥协：“罢了，知道你不爱学剑。一身天资真是作废了。”
　　她先前最看好的便是这小师妹，这小师妹何止是剑术尚佳，一言一行好似灵主降世，可惜她早早便决定去了灵峰，甚至在医术方面有更高造诣，后面更是没时间来练剑，见洛云青没戏，就打算离开宗门了，谁料笑春秋又把自己叫回来了。

　　“多谢师姐了。”
　　洛云青这才抬眼，伸出手轻轻扫去她肩上霜。

　　李晴音也没打算多留，她又与洛云青寒暄几句，便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临走时，她忽然说：“你这里，太冷了。”
　　洛云青顺着她的方向看，才发现不知何时，竹林挂上的霜又厚几重。
　　“元夜生霜，总是避免不了。”

　　“呵。”李晴音发现她在掩盖情绪，不再追问。
　　“放心。”她回首冲洛云青道。
　　“你毕竟是我们的师妹，无论如何，笑春秋都不会让你涉险。”

　　“……是。”
　　洛云青看向李晴音，眉眼真挚。
　　“我知道的。”

　　她知道的。
　　可师兄在时能护她无忧，若不在呢？
　　她之下，是千千万万霜明宗的弟子，在他们眼里，她是备受敬仰的师姐。
　　她提剑，不过是想护他们的平安。

　　可师姐不同。
　　李晴音前世再没有回来过，她寻求的是三尺之上的剑道，是九天银河挥洒的剑光。

　　就连绝顶一战，她也不曾出现过。

　　而那时的笑春秋——

　　与诸位掌门一同被困在无尽境中，无法出现。

　　“掌门还没有回来，明日就要动身前往绝顶峰了，这可怎么办啊！”
　　“偏偏……偏偏几位长老不得不前往西北魔境修补封印，封师姐又不见了，其他几位师兄师姐都被困在塔里。”
　　“等等，云青师姐的符牌亮了！”

　　晨光微曦，洛云青拖着一人，一剑，朝他们迎面走来。

　　“师姐！还有姜破师弟，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洛云青张了张口，难以发出声音。

　　当日楚毓召出乾坤塔，将所有人关进了塔中。
　　她与白骄阳，纪尘等人困在同一层。
　　他们本想以五行之术，强行破开塔中禁制。
　　可灵力汇聚的一瞬间，姜破的挂坠突然产生了巨大的灵力共鸣，随后隐约出现了一个虚影，那道虚影挥出一道狭长剑气，他们来不及躲闪，直接被打了出来。

　　塔就此破了一角。

　　洛云青带着姜破离开时，回眸看见那道将要消散的剑气，隐约显出楚毓的身形。

　　她看向昏迷的姜破。

　　他从洛水门来，是楚毓名义上的师弟。

　　彼时门主病重，楚毓便教习他剑法。

　　楚毓杀遍满门，却没杀他。

　　她离开门派时，姜破甚至没敢阻拦。

　　他太小了，恐惧本能驱使他远离楚毓。
　　后来得知楚毓在寻他时，他逃了。

　　他奄奄一息的倒在了霜明宗。
　　手里攥着不知何时，从楚毓身上偷来的挂坠。

　　……
　　楚毓自身的力量相对抗，爆发出巨大的灵力波动。
　　同样，她一定得到了反噬。

　　而他们决不能让楚毓登上绝顶，即便是殊死一博。

　　可笑的是，即便是这一代所有天之骄子，都抵不过楚毓一人。

　　血雨如柱，楚毓最后宛若囚龙，万夫莫敌。

　　——

　　送走李晴音后，洛云青又在院中久久凝立，这已经是老毛病了，她思考时总控制不好院中灵植的状态。
　　竹上寒霜又一次加重。

　　该怎么办呢。
　　迷茫浮现在她的眼中。

　　同为重生，如何阻止的了能够步入天人境的楚毓？
　　她尚不知楚毓究竟何时修的魔道。

　　眼下既不能让她发觉自己同样重生，也不能让她绝意覆灭霜明宗，以及昆仑墟。

　　洛云青缓缓闭上了眼。
　　夜半，院中开始落雪，有些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感觉到了体内的冷意于之融为一体。

　　这一夜无眠，霜亦不断，积累了一层又一层。

　　天蒙蒙亮时，洛云青才沉沉睡去。

　　梦中的洛云青，发现自己又一次看到了楚毓。
　　不同的是，这次的场景洛云青没有见过。

　　明月与苍蓝色的花海相接，风吹过，花瓣脱落后飞向空中，余留的那些不断浮动，轻轻地摇晃。

　　站在其中的，是更为少年的楚毓。
　　她穿着一身红白的衣袍，头发高束，手中还握着一把剑。

　　从洛云青这里看去，她的脸上洒满了月光，发带随着风飘舞，衣袍翻动间，身影寂寥。

　　察觉到洛云青的目光，她转过头来。

　　［别醒过来。］

　　……什么？

　　风忽然变得强烈，像是要席卷这一方天地，更多的花瓣脱落花枝，飞向更高的天空，而巨大的圆月，竟然也一并开始抖动。

　　洛云青看到楚毓的唇一合一闭，耳朵却突然开始翁鸣。
　　一个恍惚，楚毓忽然走到了她面前。

　　［不要醒过来。］

　　不知为何，洛云青竟觉得，楚毓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

　　风呜呜的呼啸着，一阵接着一阵，花瓣疯狂的飞向楚毓，像是有灵识般因着什么而躁动，最后将楚毓的面容完全遮挡。

　　她在最后执上自己的手。

　　［云青。］

　　忽然，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凝滞了。
　　不知为何，这里居然开始落雪。

　　雪在顷刻之间，下的愈发猛烈。
　　想是要将这里掩埋。

　　［不要醒来，除非——］
　　［除非］
　　［……］
　　洛云青忽然耳鸣，雪吸收掉了全部声音，而后凝滞在空中，与这里的一切一同停止了。

　　眼前的楚毓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洛云青睁大了眼睛，既没应，也没拒绝。
　　她实在无法把这个人与记忆中的楚毓对应上。
　　……
　　她重新望向她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直觉，觉得眼前的人就是楚毓。

　　她无措的看向她，眼眶忽然涌出泪水。

　　那一瞬间，雪又开始降落。

　　又为何，她会哭？

　　楚毓将她握的很紧，好像要把她攥进血肉中。
　　曦光照到她的脸时，院中的霜开始融化。
　　洛云青睁开眼，摸到了一把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