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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问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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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月季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夜花神说的最后几句话。
问问你的根吧,问清楚,也就知道你的路在何方了。
草木虽天生附灵,却远远未到能通晓神谕的程度,因而就算月季不辨昼夜不知寝食地思索,将这几句话掰碎了,磨烂了,含在根茎里反反复复地品味,也没能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与之想关的疑问却好似滚雪球一般地越堆越多。
我什么要问自己的根?
我要怎么问?
更叫月季耿耿于怀,魂梦为劳的便是花神离开时轻声哼唱的小调,明明通篇的歌词都是含混难辨的,可唯有那句“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却是分外清晰地传达到月季的根际。
就好像......是故意唱给自己听的。
花神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他为什么不直接挑明?
月季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钻心噬骨的寒意,就好像,它那些看似自行其是甚至可以说随心所欲的选择,都不过是被精心设计好的一场阴谋。
它的萌发,它的去处,早成定局,且不容更改。
月季就像凡间的那些皮影,喜怒哀惧爱恶欲都由丝线和棍棒所控,只为取悦那些百无聊赖的看客而存在。
何况花神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偏爱偏怜一株草,一朵花呢?
因而就算花神未曾设彀藏阄,却也必然是装聋作哑之流,甚至于他故意提起这茬,也绝非是良心发现,不过是想着能多看看自己的笑话罢了!
坏家伙!他就是个坏家伙!
可怜月季都快将它细软纸条上的叶芽都给揪光了,也没能得出个所以然,反倒将自己弄得疑神疑鬼,狼狈不堪。
它也不再满心满眼地想着要回到荒原,谁知道那会不会又是一个早就铺设好的圈套——
任谁突然被告知自己很可能活在虚假的谎言中时,都很难能澄心涤虑,拨云开雾,寻到出路,破除迷局。
小小的月季自然不能免俗,它甚至无法自控地开始怀疑,怀疑这其中是否有天道的手笔。
只因神明是万物运行之理的化身,而天道,就是理,是万物之源,是规则本身,无处不至,无所不能。
“别薅了!别薅了!”本不愿意理睬这恼花的小怪物,打算多晾它几日的玫瑰见月季这般不要命的自残行径,当即将那点不快抛之脑后,挥舞着枝条厉声喝斥道:“本来就没几片叶,你若是再拽就真没了! ”
她可是亲身经历过那好似被油煎火燎,能够摧肝剖胆的切肤之痛,就是相隔百年,再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玫瑰生怕月季这会脑子糊涂听不进劝,索性用枝条将月季架了起来。
“你可别没等到回去,就先把自己折腾死了!”
被玫瑰这么一打断,月季这才捡回了些许的清明,它微微俯身,看到自己身下堆得七零八落的叶芽,不禁也生了几分后怕,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草木眼中着实疯狂的行为。
“我……”
“行了行了,不就是有几日没搭理你么,犯得着这么摧残自己,”自恋的玫瑰却自发地将月季的自残行为理解成对自己的愧疚,她忍不住扭了扭花枝,摆出了自认为最好看的角度,这才清了清嗓,接着道:“你就不会乖乖向我道个歉吗?”
月季知道她这是误会了,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索性就将错就错,顺着玫瑰的话接着说:“对…对不起。”
“好了好了,”玫瑰不在意地摆摆枝条,这才将月季轻轻放开,“我若是不原谅,你这小月季还不得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来?”
草木的情绪来得快去的快,玫瑰既嘴上说了原谅,就不会再揪着不放,毕竟是自己的邻居,又是这园子里独一无二的月季,玫瑰自然还是上心的,她伸出那条“磨炼已久”,绝不会轻易被碰断的根,碰了碰月季的粗短根系,悄声道:
“听打扫的小童说,花神大人前几天晚上来过玫瑰园,是不是来找你的?”
草木一旦落地生根,除非有外力强制介入,或是它们自己化身成精怪,否则到死都不会离开原地半步,失去了行动能力,取而代之的便是被强化的感官,因而不论是在地表,还是土壤中,它们都是极度敏锐的存在,但凡有点不寻常的动静,都很难瞒过它们。
月季点点头,又忍不住带着几分疑惑问道:“他那晚闹出的声响并不小,你难道没有察觉到?”
“笨!”玫瑰忍不住曲起枝条弹了月季一下,“神明不想让你知晓的事,你就是想破天都猜不到!”
“可他若是想叫我知道,又何必要说的云里雾里的?”
“哦?”玫瑰听闻,只觉得小月季话语间似乎对花神大人颇有怨气,当即来了兴致,加之她来这里的时日也不算短,却从未见花神大人对哪棵花草像月季这般的特殊,思及此,玫瑰忍不住俯身,又往月季的方向靠了靠,八卦道:“快同我讲讲,花神大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月季便想那天晚上花神的话如实告知,当然,是免去了那些没脸没皮的混账话的版本。
“你说,他让我问问自己的根,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能八卦到神明风流韵事的玫瑰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她也知道,月季肯同自己说这些,不外乎是希望自己能给它指条明路。
可月季不眠不休地想了好些日都没能理出头绪,她这不过虚长了几百岁的玫瑰又能想出什么花来呢?
但玫瑰终究是骄傲的,她不肯承认自己的无知,一心想要在小月季面前维持自己“高花”形象,索性开始了睁眼说瞎话。
“我想,花神大人的这番话必然有他的深意,当然,我们这些草木很难真正得窥全貌,所以,你不如就按最浅层的含义去理解。”
月季虽生来便有几分慧根,可到底没在人间混过,当即就被玫瑰的闲言泼语唬住了,当真以为她对此有什么真知灼见,因而便有些殷切地追问道:“怎么理解?”
玫瑰无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你看,咱们身为草木,依照的是什么而活?”
如果月季是个合格的捧哏,这回便应该顺着问上一嘴“为的什么?”,可它偏偏就不按常理,思索了一番后,给了玫瑰直接能结束这段对话的回答。
“活着就是活着,没有什么缘由,如果需要什么才能证明的话,那便不算活着。”
“你这小月季怎么说话老这么噎人呢?”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后,玫瑰这才接着道:“咱们活着,都是依照的本能。”
“可这和我的根有什么关系?”
“你先听我说完,”玫瑰索性伸出枝条将月季圈了起来,免得这家伙又说出什么惊花之语,打乱她编瞎话的节奏,“就像咱们的叶子会趋光,会向水,根其实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她说着,趁月季不察瞥了一眼它的根,这才有了底气,接着道“你来到天境后,几乎没有一刻放松过自己的根吧。”
“你都没真正地让它感受过这里的土壤,又怎么会知道你的根最想呆在哪里呢?”
见月季陷入沉思的模样,玫瑰这才暗暗地松了口气,她抽回枝条,又怕自己那番话起了什么不好的效果,便又故弄玄虚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我也只能言尽于此,神谕并非你我这些寻常草木能完全通晓的,你再仔细思量思量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月季这才猛地惊觉,它遗忘了最本质的一条——
它或许行为举止颇为怪异不似草木,可它终究还是草木,有草木该有的本能与特性,也许是在焦土时每滴水,每份营养都需要精打细算,所以月季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就算到了天境,在这肥沃的土壤中,它也未曾有丝毫懈怠。
或许它的根,真的能告诉自己答案。
这般想着,月季平生第一次,慢慢地放开了对根的控制。
它的个头本就不大,因而就算根系放松,看着也还是小小的一团。
好像没有任何的变化。
但月季却发现,它的每条根在有意无意地指向自己的正后方。
它在的地方已然是玫瑰园的最深处,也是最贴近边界的地方。
那里只有一堵墙。
因为从来都没传出过什么声响,玫瑰园的花花草草们都对此视而不见。
可月季却听到自己根部传来的熟悉且陌生的声音:
墙的那端,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