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情记》南之焱

27、谢祁俊

　　烟袋斜街满是勾栏瓦舍，顾睿虽是在西京长大，却是第一次来这烟花之地。他之前没听过莳花馆，也不知道什么来路，以为得费工夫找，哪知莳花馆就在入口处，金碧辉煌不亚于丰乐楼，想必有不少公子哥儿来这里挥金如土。他一下马，众多娇女簇拥他进门，老鸨练就一双金睛火眼，一下看着这个陌生面孔骑着匹宝马，穿的又是瑞蚨祥的料子，知道又是一条大水鱼游了进来，赶紧上去招呼。
　　哪知这水鱼一张嘴就是要找一个婢女叫菊红。
　　老鸨赔笑说：“这位公子爱说笑，哪里有人来莳花馆为了找一婢子？要不奴家喊几位先给公子过过目？”
　　二楼栏杆处传来高小侯爷的声音：“哟哟，我没看错吧。看看，是谁来了？稀客呀！莺儿燕儿，给本侯爷好好招呼招呼本朝最年轻的御史大人。”
　　莺儿燕儿应声朝顾睿走来，贴身簇拥着顾睿往楼上走去，顾睿连连退后，忙不迭地推辞。
　　高小侯爷在楼上道：“桃红柳绿，你们杵在哪儿做什么呢？都上去好好招呼招呼啊！哎，海棠你也别看着，还有石榴，你们都过去啊。御史大人高兴了，本侯爷重重有赏！”
　　一下子，众娇女将顾睿团团围住，一个宽衣，一个解带，另一个还甚是解开他的发带，期间还上下起手，奉上香吻无数……顾睿拦得了左边，顾不得右边，狼狈不堪，他怒道：“高志逑！你叫她们住手！”
　　高小侯爷乐道：“哟哟，御史大人生气了。老鸨，定是你的姑娘伺候得不……”话没说完，被懒洋洋的祁俊打断了，他面上敷粉，着宽口裤，脚拖高木屐，一副纨绔子弟模样，比小侯爷还要油滑几分。他慢悠悠地走过小侯爷身边，走向顾睿道：“你们住手，别吓到我们将军。”
　　祁俊一开口，那些娇女竟真的停手了。
　　小侯爷道：“好你个谢老六，你们将军一直都端着，你几时看过他这么好玩的时候？这辈子都难道见上一回，你拦着她们做什么？你们别停呀。”
　　娇女们不听他的，反而散去了。
　　祁俊狭长的丹凤眼冷冷地撇了小侯爷一眼，他冷冷道：“我们家将军岂是给你玩的？”说完，走下楼去。虽然他口上喝住高小侯爷，但看到顾睿衣裳半褪，发冠歪斜，大红唇印赫然入目的狼狈样子时，不由得也笑了。
　　顾睿恼羞成怒喝道：“祁俊！”
　　祁俊一边笑一边帮他把衣裳理好，然后说：“将军，请随我来。”将顾睿引到自己在莳花馆的住处。然后解开他的发带，用梳子帮他重新梳头，戴好发冠。又用帕子沾水将脸上的红印拭去。完了，叫自己的贴身小厮东琴打个清水来，让顾睿再洗漱一番。
　　收拾清爽后，顾睿先是打量了一下他的穿着，再狐疑地环顾四周，问道：“你住这里？”
　　祁俊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顾睿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情？这像话吗？好好的伯爵府不住，住到这烟花之地？你这样，以后怎么娶妻？东琴，你怎地也不告诉我一声？”
　　东琴辩解道：“六少爷不让说。”
　　“祁俊！给我搬回去！今天，不，现在就搬！”顾睿怒道。
　　祁俊嬉皮笑脸道：“我就不搬。要搬，除非搬到镇国公府。”
　　“好。你今天就跟我回家！”
　　“睿哥哥，你少管我。”祁俊怕他真的要带自己会镇国公府，赶紧说：“我就喜欢住这里。”
　　“祁俊，你现在不是三岁小儿了！这么任性！这是什么地方？你住这里，让别人怎么说？”
　　“我管别人怎么说。爱说什么什么说什么。我阿娘以前也住在这，我住住怎的？”
　　“你！你……”顾睿正想骂他，听得他提到他阿娘，想起他的身世，骂不下去了，他缓和道：“你阿娘现在也不住这了。若是不喜欢伯爵府，另府别住就好了。何必住这，糟蹋自己的名声？”
　　祁俊不屑道：“名声？还有什么名声？”
　　顾睿看他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就来气，他摸出钱袋子，整个递给东琴道：“东琴，你现在去牙行，找一处宅子，越快越好。找到了以后，就搬出去。钱不够，或者差什么，你找东墨要。岂有此理！”
　　“好哥哥，别生气。我知道睿哥哥是对我好。哥哥不是常说出淤泥而不染？一箪食，一瓢饮，也不改其乐。我住哪儿有什么区别？别浪费这个钱。”
　　顾睿绷着脸说：“我不差这个钱。”
　　“我晓得哥哥是不差钱，光是哥哥身上穿的这衣裳就够老百姓三口之家半年的花销。可我不需要，住这挺……”
　　“谢祁俊！”
　　顾睿一生气，就会连名带姓叫自己，祁俊一下怂了，他讨好道：“好，好。我搬，行了吧？好哥哥，别生气了。但是哥哥今天过来这里，是为何？哥哥认识菊红？”
　　“你怎知我要找菊红？你认识她？”顾睿诧异道。
　　“哥哥一下马，我就看见了。自然听到你问老鸨了。”
　　“你既知我来了，怎地任她们这样对我？”顾睿说着又想生气。
　　“我怎知哥哥来这里干啥？万一是要来寻乐子，我岂不是吹皱一池春水？”谢祁俊似笑非笑地说。眼见顾睿又要生气，赶紧又说：“这菊红我认识，是前花魁影儿姑娘的贴身丫环。早前影儿姑娘赎身时，把她一并带走了。”
　　“也不在这莳花馆了？”
　　祁俊摇头。
　　“你可知她现在哪里？”
　　“估计跟影儿姑娘到钱塘了吧。”
　　顾睿叹了口气道：“影儿姑娘死在半路了。”
　　这下轮到谢祁俊诧异了，他问道：“哥哥是如何得知影儿姑娘死在半路了？你找人查了？”
　　顾睿点头，将故事的来龙去脉和他讲了一遍。最后叹了口气道：“我想知道梁静是怎样和阿信联系上的。他在冀州城万般抵赖，现在罪责全推到他头上，梁家被抄家，梁叔叔也疯了，线索全断。”
　　祁俊道：“也不是全断，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哥哥来莳花馆时可曾留意旁边深深的沟渠？江湖人称无忧洞，那些汪洋大盗亡命之徒就活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想要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太容易了。如果说和影儿姑娘有关，那么这莳花馆也脱不了关系。”
　　顾睿又惊又疑，他说道：“在这西京，天子脚下，还有干这杀人越货的勾当？”
　　祁俊垂下眼帘道：“睿哥哥一向是处在云端的，不食人间烟火，哪晓得民间疾苦？像双瑞，谁知道他到底偷没偷？也许是金器自己跑到他房里也说不准，横竖不是送了命？影儿姑娘说是暴病身亡，谁知是突发还是故意？有冤屈，也只能找阎王喊冤去了。若说睿哥哥一点怀疑也没有，何必来这莳花馆找菊红？”
　　顾睿默然，叹了口气道：“是有怀疑。可我哪有不食人间烟火？”
　　“哥哥别不承认，你可知现在新米多少钱一担？鸡子多少钱一个？若不是今儿来莳花馆，怕且钱袋子都不曾带着吧？”
　　顾睿哑口无言，他确实不知道。
　　祁俊又恢复那吊儿郎当懒洋洋的神态，他调侃道：“睿哥哥以为带着钱来就一定能见到影儿姑娘？想要见这里的花魁，可不是去街市买颗白菜那么简单的事情。先得买上好的描金花笺，附上名帖，再附上手帕钱——这才刚开始，后面还有各种打赏。以哥哥这样的，买什么缠头，怕是都弄不清楚，最后被弄到千金散尽，都未必能成为入幕之宾。不过，也许也说不准，哥哥长得好看，没准有姑娘原意倒贴大床……”眼见顾睿要恼羞成怒，他改口道：“自然哥哥是瞧不上这些莺莺燕燕的。哥哥要在莳花馆寻人，只需吩咐弟弟一声便可。如今这么大张声势地过来，怕是要打草惊蛇了。”
　　“那现在该如何是好？”顾睿汗颜道。
　　“要是早知道哥哥是这个目的，我就不该将哥哥的衣裳整好，唇印擦掉。哥哥今个儿来，纯粹为了乐子。找菊红，无非也是影儿姑娘芳名远播，哥哥想一亲芳泽罢了。”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嘴唇涂红，然后捉狭一笑，将顾睿拖至榻上。
　　顾睿自然不干，问他干嘛？
　　谢祁俊不理会他，学那些娇女对他上下其手，扯乱他的衣裳，还亲了他好几口，最后亲到顾睿的嘴唇。到这，顾睿也顾不得手轻手重，一把推开他，喝道：“谢祁俊，你做什么？”
　　虽然谢祁俊方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见他怒了，赶紧收敛，低眉顺眼道：“哥哥只有这副这样出去，才不会被人怀疑。哥哥莫恼。这里的寨子都是各有势力的，这莳花馆是里面最强的一个。怕是哥哥还得再吃些苦头，方能让人放下戒心。”
　　“莳花馆背后是谁？”
　　谢祁俊见他真的怒了，收起涎皮赖脸，认真地说：“齐王。”
　　“齐王？你怎知是齐王？”
　　谢祁俊还是那副恭顺的样子，低声道：“我阿娘便是齐王送给伯爵府的。”
　　“既然这样，你还住这里？”
　　“只有这里，才不嫌我。”
　　顾睿的气顿时消了。他说：“祁俊，你阿娘是你阿娘，你是你。这事你别管了，我找表哥去。”
　　他的阿娘是乐坊女子，整个西京都知道。伯爵府众人嫌弃他阿娘，认为是邪花入府，会带来衰运。阖府对他阿娘不好，本以为生下儿子，情况会好转。哪知道是瞎子提灯笼，没用。连带还嫌弃她生的儿子。顾睿知道内情，当他是自己的弟弟呵护备至。若说这几个都死于非命，那么此事凶险，他不想他牵涉其中。
　　“睿哥哥，你也嫌我了吗？”祁俊小心翼翼地问。
　　“你与这事无关，不必牵涉进来。”顾睿道。若是和齐王有关，那我更要查个清楚。
　　“哥哥，这事由我去查比六扇门更适合。没有谁比我更了解这烟袋斜街了。”
　　“不行。我已经涉身其中，脱不了干系的。你不一样。”顾睿拒绝他。
　　“不管哥哥同不同意，我都会查下去。好哥哥，别忘了我也是北晉人！怎能作壁上观？”谢祁俊认真地说。
　　“你这孩子，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说行就是行！”谢祁俊坚持。“反正我都知道了，脚长在我身上，我想查就查，你奈我何？哥哥从小看我长大，自然知道我是什么性子。”
　　顾睿叹了口气，后悔刚才告诉了他。
　　依他的性子，就算不准，他也还是会去做。
　　“好哥哥，我当你答应了。放心啦，我聪明得很，不会赔上自己的。”谢祁俊安抚顾睿道。
　　“你真的要小心。若影儿姑娘和双瑞是被害了的，已经有两条人命了。”
　　“睿哥哥，放心。你就不问问我还有什么苦头要你吃？免得一会又恼了我。”
　　“悉听尊便。”
　　“一会，我带哥哥去附近别的馆子转转，装做来寻乐子的。然后我让东琴把你在烟袋斜街逛窑子的消息传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最好是让老将军打你一顿，让你从此不敢再踏入这里一步。”这样，就把睿哥哥摘出去了。谢祁俊说：“方才哥哥说了不恼的。此刻，别反口不认了。”
　　顾睿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朝他行了个礼道：“谢谢祁俊弟弟。”
　　谢祁俊又恢复了最初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道：“哥哥要是满意，可是要给赏钱的。”他向顾睿摊大手板。
　　明明知道刚才顾睿把钱袋子给了东琴，现在还来找他要钱。他哪里有钱给？顾睿一把打掉他的手说：“先欠着。”
　　“谢谢哥哥打赏，我们逛窑子去。”谢祁俊笑嘻嘻说。
　　谢祁俊带着顾睿在烟袋斜街从东逛到西，左调戏一下，右调戏一下，和众姑娘稔熟得很。顾睿看不下去道：“祁俊，你这份心放在朝政上，得有多大成就。你必须得从这里搬出去，再成个家，这像什么话！”
　　谢祁俊满不在乎地说：“朝政有哥哥们就好。我呀，还是做个纨绔子弟好了。”说完，拉起自己左手的袖子，手肘内侧有三个花体“逍遥子”的点青。“我乃西京第一逍遥子！”他得意洋洋道。
　　顾睿气坏了，停下来，一把敲在他头上道：“我去冀州城这么一会，你都学了些什么混账玩意！这是流放犯才弄的刺青！你赶紧给我去掉它！”说完，拉着他要往外走。
　　谢祁俊不走，反拉着他说：“好哥哥，你听这琴声，妙不妙？”
　　“妙你个头！”顾睿气鼓鼓的。
　　“哥哥，你听听看嘛。整天气性那么大，得多听听琴，修心养性才行。”说完，趁顾睿不备，溜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