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情记》南之焱

20、抽丝剥茧

　　童公公宣布开宴。
　　虽有美酒在手，又有佳人歌舞帐前，众人却兴致不高。童公公来得太不是时候，这同袍的尸骨都还没来得埋葬，身上的伤口还刺刺的痛，美酒入喉，不异于酒入愁肠愁更愁。
　　酒过半巡，童公公离席，说不胜酒力要回去休息，郭都督折子烦请一早递过来，他拿了好回京。
　　顾睿惊讶问道：“公公明儿就要回京？”
　　童公公点头道：“宫中事务繁杂，杂家不敢多呆。失陪。”说完，拱手离去。
　　这不按套路来啊。郭登峰的礼都还没送呢！他就要走了？对这老太监没什么留恋之情，他一口倒完杯中酒，喊人过来让其回去和夫人说声，将备好的礼物都送到府衙去了事。然后又把老曹喊过来问道：“老曹，这折子明早能写好吗？你给我好好地写一写那个吃里扒外的兔崽子！”
　　果如老曹所料，这差事果然落到自己头上。
　　他不由得苦笑地点点头。酒席散后，他刚回到家，就又来人说：都督找曹副尉，请速去。
　　去到都督府时，几口大箱子堆在厅里，郭登峰不停地在绕圈子等他，一见到他马上说：“这老太监把礼物都送回来，你那招不好使啊。”
　　“全送回来了？”老曹问道。
　　“是啊，全送回来了。”
　　“这童公公深不可测，不知道他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有一点，他似乎并不想小将军牵扯进粮草这件事情。属下今天本想试一试，看他是否唯独找都督要折子？哪知都督嘴快，所以属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老曹说。
　　“哦，原来你今天是想用睿儿来试试他？”
　　老曹点头称是。
　　“不行，不能用睿儿来冒险。”郭登峰大手一挥。
　　“都督，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郭登峰还是摇头说：“换个法子，别扯睿儿。你快想想这礼物怎么办？这事才急呢。”
　　“都督，这粮草一事，你折子递上去，定满朝震动。这事才最急最重要！我们这折子的内容很关键，搞不好有人会拿来做文章。都督，你觉不觉着这童公公很是奇怪，他怎么会想去看军需的？难道是早知道这里有猫腻？他若是存了护着小将军的心，那就好办了，都督送什么都无关紧要。若是相反，那就棘手了。”
　　郭登峰摸摸头道：“那现在怎么办才好？”
　　老曹说：“今儿林校尉断气时，他多看了小将军一眼。属下赌他是维护小将军的。”
　　“万一错了呢？”
　　“错了，怕是都督要吃些苦头了。”毕竟今天是他把顾睿摘出去了的。
　　“哎呀，就这？那你担心个锤子！老子皮糙肉厚，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了。你赶紧写。这礼物老子就收起来了，既然人家不要，刚好省了。”本来就肉痛舍不得，这下正好。郭登峰笑眯眯地让小厮把箱子抬回去。
　　第二天早上，童公公真的启程回西京。他拒绝了顾睿的马车，来的时候是怎样，回去的时候就怎样。
　　郭登峰看他轻车简从，不叨扰地方，公事公办，不由得添了几分佩服，他叹道：“这童公公和别个还真是不同，不愧是太监头子。”
　　老曹这么多年一直观微知著，睹始知终，从未像此次如盲人摸象，全无方向。他看不透童公公，不知他为什么来，为什么走。只能赌一把，这与抛个铜钱上天，随机看是花还是字没什么区别。因此，他这折子写了又涂，涂了又写，不知道那些地方该落重墨，哪些地方该轻描淡写，写得是分外艰难。交上去的时候一点底气都没有，挫败感十足。他也由衷地佩服这个老太监，八风不动，办事简明高效，且无半分奴颜媚骨。
　　童公公走后，阿奇大将军的第三封信才到。
　　信中提到，圣上又改任福王为兵马大元帅。正式的旨意已下，待钦天监择吉日，祭祀天地后出发冀州城。末了又提，这旨意三番五次更改，朝中多名大员受圣上申斥，福王位置是越发牢固了。
　　这一封，郭登峰给顾睿看，问他怎么看。
　　顾睿看完，说道：“郭叔叔，谁做兵马大元帅，我本就不在乎。福王殿下来，我们迎接便是。我在想，我们可有什么法子能快点结束这场战争？若是拖到秋天，怕粮草不济，若是到了冬天，情况怕更要糟糕，这冬衣……”他想起昨日看到的，不由得叹了口气。“怕等到兵部和工部弄清楚，要明年开春了。”
　　郭登峰亦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梁静竟然这么狠，统统都下得去手，也不怕撑死他！前天一战，伤亡仍在统计，若此时再与南燕大军正面对战，怕是讨不了好。”
　　众人默然。
　　顾睿回到府衙后，随即提审梁静的贴身小厮易青。
　　就算童公公不说，他也是要问个清楚，印象中的梁家哥哥不是这样的，为何而今会变得如此不堪？
　　牙牙学语便已认识，那时候自己还喊不转哥哥一词，每每叫成“咕咕”。小时候他跟静哥哥在一起的时间比跟自家的亲哥哥还要多。顾家大少能文不善武，基本上不去演武场，也不去打猎，所以，顾睿从小和梁静厮混，一起扎马步，一起练骑射，一起狩猎，话题竟比和自家亲哥还要多。
　　想起过往种种，顾睿还是心痛。这次南燕大军压境，他和自己都主动请缨要为国效力，孰知他包藏祸心。
　　易青是梁静的贴身小厮，从小就跟在梁静身边。和东墨不一样的是，易青是买来的。东墨是顾家的家生奴仆。他衣裳破烂，蓬头垢脸，身批大枷，走路缓慢，还是狱卒强拖进来，一脚踹到堂中，跪着等顾睿来。
　　顾睿来了以后，让人卸了易青脖子上的木枷，问道：“易青，你可知罪？”
　　易青不用抬头，闻声便知上头坐的是顾睿。他磕头道：“易青知罪，只求一死。”
　　相对梁静的各种狡辩，他倒是干脆。
　　“你既知罪，为何为虎作伥？”顾睿再问。
　　易青想说身不由己，但事已至此，辩解何益？他低声说：“小将军，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做的也已经做了，我无话可说。”
　　顾睿说：“易青，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梁静和南燕勾结的？”
　　易青道：“小将军，我真的是来到冀州城后才发现，还是送了信到铁匠铺后，再听说小将军出事才起的疑心。我句句实话，无半句谎言。小将军明察！”他磕头连连道：“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若只是这样，罪不至死，你为何求死？”
　　易青太了解自己主子的脾性，他浑身颤抖道：“在冀州城，我尚可求个痛快。一刀下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汉子。若是回了西京，怕是生不如死，活着不如死去。求小将军成全！”
　　“你句句求死，蝼蚁尚且偷生，为何不求生？”
　　还有生路吗？易青满嘴苦涩，他懦懦道：“我将大少爷供了出去，哪里还有活路？”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要供出梁静？”
　　“易青自幼家贫，阿爹多病，生计全靠阿娘操持。自从阿娘生下幼弟，身体每况愈下，亟需调养身子，幼弟太小，一家老小只有靠我。卖身为奴来钱最快，又有月钱，若我节俭点，还可帮补家用。所以，我签了卖身契。奴才出卖主子是世所难容。可是听闻小将军出事，我是夙夜难寐，亏心呐。若是连累了小将军，让这冀州城失守，我就是那千古罪人！”
　　“若是如此，我回来后，你为何不告发梁静？”
　　“我想，可我不敢。”顾睿回来后，他奉梁静之命去送补品到清心小筑，被老管家拒绝后，他徘徊不肯离去。他想说来着，可最后还是抱着装有补品的盒子回去了。
　　“为何不敢？”
　　“我害怕。”
　　“怕什么？”
　　“都怕。怕小将军以为我胡言乱语，怕大少爷，怕老爷……是易青没用！”易青再次磕头。
　　“你为何这次誊抄了一份，将原本留下，把你自己写的给到铁匠铺？你是不是想护着梁静？”顾睿问。
　　“不是！上一次我什么也没有，无论我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这一次，我手中就有证据了。”
　　“上一次送信，你是故意等到夜深无人时再送！现在又说你是为告发梁静！首鼠两端，是希望两不得罪吗？”
　　“不！我发誓，我从未如此想过！我当时在犹豫要不要把信交给小将军！小将军，我虽是个奴才，却也知道国破就亡家。这冀州城一破，南燕军便可直奔西京，西京我上有高堂，下有幼弟。西京一破，整个家就碎了。”
　　“来人，传不良人赵一。”顾睿没理会易青的说词。
　　不良人赵一是那天跟踪易青的捕快。
　　赵一进来后，给顾睿行了个礼道：“属下赵一，见过小将军。”
　　“赵一，你可认识他？”
　　赵一看了易青一眼说：“认识。他是属下亲手抓的，叫易青，梁静的贴身小厮。”
　　“好。你说说你抓他的那一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那一天，属下奉命跟着他，看他把信交给谁。他在校场拿了信，在校场外徘徊不去，一直等到日落，后见小将军和梁静一起出来，他便躲了起来。小将军和都督走后，他没有回梁宅，而是到外面写字铺子借了纸笔，将梁静给他的信誊抄了一份，然后留下梁静的，把自己写的那一封给了铁匠铺子。”
　　“你是如何得知的？”顾睿问。
　　“属下捉住他的时候，他怀里有梁静的那封信。”赵一道。
　　“他把信给了铁匠铺子后，又做了什么？”
　　“他和属下一样，躲在暗处观察铁匠铺子的动静。属下看他快行迹暴露时，就亮明身份锁了他。”
　　“好。我知道了。赵一，你先下去。”
　　赵一唱了个喏，离开。
　　“你为何要观察铁匠铺子？”顾睿问易青。
　　“我想看看他们把信送到哪，我若告发大少爷，也好有个凭据。我知道此时无论我怎么说，都没有用了，信确实是我送出去的。小将军，易青对不起你。”说罢，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像是在狡辩脱罪，羞愧难当，突然用力往桌角撞去。
　　顾睿身手敏捷，见状飞身下堂拦住他。
　　易青见自己没死成，反倒一头撞在顾睿怀中，他瘫坐在地上哭道：“小将军，我对不起你！”
　　顾睿问：“易青，为何回西京，会生不如死？”
　　易青浑身颤抖道：“大少爷不会放过我的。小将军，我求求你……”
　　“梁静已经死了。”顾睿平静地说。
　　“什么？死了？真的？”易青闻言一开始收了眼泪。尔后，他哭得更厉害了，他哭丧着脸说：“大少爷死了。老爷更加不会放过我。小将军，你还是杀了我吧。”
　　“你就这么怕他们？”
　　“我怕！我死了没什么，我怕他们不放过我阿爹阿娘，还有我弟弟。小将军，我该说的都说了。你杀了我吧。”易青满脸绝望。
　　“他们指的是谁？”
　　易青噤若寒蝉。
　　顾睿说：“易青，你为了护住冀州城，命也不要，将梁静犯下的恶行合盘托出。因为你知道山河破碎，就会民不聊生，故而舍小家而顾大家。既然你知道，你就更加知道，朝中有蠹虫会有什么危害。他们是谁？”
　　易青哆嗦着跪下，颤抖着说：“小将军，你别查了。别把自己卷了进去，北晉不能没有你！”
　　顾睿说：“北晉可以没有我，但却不可没有守护它的子民。不是我一个人孤身将敌人拦在门外，有前赴后继的将士，有冀州城百姓，有整个北晉，有我，也有你。若是不能将坏人绳之以法，如何面对死去的忠魂？说，他们是谁？！”
　　易青抖如筛糠，许久才道：“老爷和户部尚书周祖锦交好。临行前，我听说务必要大少爷做主帅，不然掩盖不了他们做的手脚。”
　　顾睿没想到答案是这样的，他浑身发凉。他问道：“什么手脚？”
　　“具体我不清楚，他们每回议事，都关门闭户。在西京，我们便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但凡有一丝机会，谁不想求生存？不然我也不会卖身为奴。小将军，户部尚书大人是丽贵妃的哥哥，民不与官斗，何况是高门贵胄！我们斗不过。我一个人死不要紧，只求不要连累家人。我死了，他们就不会迁怒于我的家人。”
　　“好一个高门贵胄！”顾睿强压心中怒气道：“易青，若有一天需要你出面指证，你可敢？”
　　易青说：“本来我留着自己一条残命，为的就是指证大少爷，事后也没想过要活着。有什么不敢的？只是而今小将军已平安归来，大少爷也死了，还有什么需要我作证的？”
　　顾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偷换三军粮草，以次充好！”
　　“什么？！”易青惊呆，大少爷竟如此大胆！
　　“易青，他日在朝堂之上，你只需将你的所见所闻如实讲来。你再想想，除了户部尚书，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异状？梁静究竟是什么时候和南燕联系上的？也是户部尚书吗？”顾睿问。
　　易青摇摇头说：“前两次少爷让我送信的时候，都是神神秘秘，让我小心别泄露了行踪。去尚书府，或者尚书大人过来都是光明正大从正门出入。小将军，我真不知道。我若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少爷也不是时时带着我。在西京，除了我，还有双瑞也是大少爷的贴身小厮。”他想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有顾虑。”顾睿说。
　　“大少爷看着和影儿姑娘不熟，但又时常遣双瑞送东西给她，神神秘秘的。有几次被我撞见，好像也是书信。可我问双瑞送什么过去，他却说是胭脂水粉。不知道这对小将军有没有帮助。”
　　“影儿姑娘是谁？”
　　“莳花馆的花魁。”
　　“你怎知是书信？”
　　“有一次他像慌脚鸡一样要出门，不小心撞到我，两相倒地，还是我拉他起来的。我问他急着去哪，他说去给影儿姑娘送胭脂水粉。他双手空空，撞着他的时候怀里也没有盒子，拉他起来也没见袖子里有什么瓷瓶之类。我笑他诳我，双手空空的，是不是借着大少爷送胭脂水粉的名头要出去私会。他拍拍胸口说：‘在这，不与你闲扯，影儿姑娘等着呢’。”
　　“你如何得知他是去影儿姑娘那里？”
　　“我想逮他个把柄，好去大少爷那里告上一状，就暗中跟着他了。谁知，他还真的是去了莳花馆，找影儿姑娘。影儿姑娘还专门推了别的人客来见他。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回想起来，这神秘劲有点可疑。也许是易青多心。”
　　“我知道了。易青，你起来。”
　　易青依然跪着，他说：“易青不敢。”
　　顾睿将他扶起，说：“易青，你们家大少爷是不是恨我？”
　　易青想说又不敢说。
　　“实话告诉我，无需顾虑。”
　　“一开始大少爷挺喜欢小将军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记着要留一份给小将军。后来老爷见大少爷回回都输给小将军，就骂他没用，有时候还打他。大少爷就不太愿意和小将军亲近了，但是老爷还是让大少爷去。不去，也是好一顿打骂。还有，老爷一直想大少爷和尚书大人结亲，可大少爷喜欢的是左相的孙女嫣然姑娘。这门亲事，老爷不同意，左相也不同意。后来听说左相要与老将军结亲，顾老夫人也同意了，大少爷才愿意娶玉蓉姑娘。我想主要是因为嫣然姑娘吧。我没想到大少爷竟然……竟然如此做。小将军，大少爷这样做，不对。”
　　梁静说的竟是真的。
　　回回都输，最后连心爱的女人都要输给他，不甘心。
　　我居然不知道你喜欢上了嫣然妹妹。我若知道，绝对不会和你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