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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童公公 ...

  •   阿离提着剑,站在清心小筑的小楼上,眺望外面,这景象,有生之年她从未见过。香迎跟着她,同样没见过这景象。
      小楼上,两道俏丽的身影,背后是绚丽的天空,若不俯视,是一幅美丽的仕女图。若俯视,映在眼前的却是最残忍的场面。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烧成黑炭的房子,灰头土脸的人,络绎不绝的伤兵,马车拖着一车又一车的尸体,辚辚而过。
      本应炊烟袅袅的时候,却被哭声和喊痛声取代。得知冀州城保住了,人们才有时间为逝去的人哭泣;只有冀州城保住了,受伤的人才感觉到痛,才喊了出来。
      阿离问:“香迎,打仗都是这样的吗?”
      “是的。听说启元初年,比这个更激烈。听说那时天空都是红色的,空气里都是血的味道!”香迎应道。
      “为什么是你们家小少爷守着这城?”阿离记得见顾睿第一面时,他报自己是冀州城守将,想突击北燕在三隘口的前哨,结果中了埋伏。
      “因为我们没得选啊。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们和冀州城分不开。”香迎说。
      “你们家小少爷不是西京人吗?”
      “小少爷是生在西京,长在西京,可他的根在这。从我们老太爷开始,我们就守卫在这里,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阿离脸上戴着面纱,看不到表情,她不说话,默默看着街上移动中的人和马车。
      香迎也不言语,她在暗地里祈祷小少爷平安归来。
      落日余晖下,铁脚七带来好消息:小将军全须全羽回来了。也带来另一个消息:童公公到了,让准备晚膳。小少爷会和他一道在府衙用过晚膳再回。
      清心小筑诸人闻言,无不喜极而泣。容嬷嬷还用柚子叶净手后,去小祠堂上了柱香,谢过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小将军全须全羽护住了冀州城。
      顾睿也不是毫发无损,他被人砍了一刀,又是左手。郭登峰也挂了彩。两人回来时,为谁先接受医官包扎伤口又起争执。郭登峰让他先,他让郭登峰先,最终郭登峰拗不过他。郭登峰心中再叹:这孩子大了,就是不听话了!
      老曹挑两人都在的时候,进来禀告:报小将军和都督,有贼人趁乱到府衙劫狱,把梁静劫走,结果半路被南燕的乱石砸死了。说到这的时候,老曹停下来,用余光瞥向顾睿,看看他是个什么表情。
      郭登峰也看着顾睿。
      医官正在帮顾睿包扎,闻言,手中动作不由得缓了一缓,分心看向顾睿。
      都知道顾睿当梁静是亲哥哥,不知道听闻他的死讯,他会不会依旧悲伤,一如昨天?
      顾睿仅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就这?
      郭登峰放心了,方才还担心他还会再为这贱人伤心。明天他看到顾睿批的斩立决,就会知道他眼里的这个孩子正在逐步长大。
      老曹接着报:童公公到了。属下已经将他安排在府衙。刚刚他遣人来问小将军在哪,是否一道晚膳?
      顾睿回道:“好。我一会过去。”
      郭登峰问老曹道:“只喊睿儿吗?可有提我?”
      老曹说:“就小将军一个人。说谢谢小将军安排膳食。”
      “这啥?谢谢安排膳食,老子还给他住府衙了呢!睿儿,你和他真不熟?”郭登峰问。
      顾睿摇摇头说:“我认得他,可他不一定认得我。我阶品不高,朝会站的比较靠后。我姑姑又不受宠,去宫里请安也不曾见着。小时候伴读倒常见着,可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郭登峰摸摸头说:“真奇怪。”
      顾睿说:“是很奇怪。理论上应该文书先到,人后到。曹副尉,今天童公公可有说是什么缘由这么早就到了?”
      老曹说:“这童公公话不多,今天又乱糟糟,属下还没来得及问。”
      郭登峰摸摸头说:“这该不会是个假货吧?这八百……”
      眼看郭登峰要说出八百里加急说出来,老曹赶紧咳一声说:“属下核对过,文书没问题。八成是本人,还得小将军前去看看。”
      郭登峰也知自己方才差点说漏嘴了,也清咳一声道:“走,睿儿,咱们一道去会会这个童公公。”
      顾睿包扎好,一行人便去府衙。
      童公公的院子由他带来的御林军守卫,一行人被拦了在外面。
      郭登峰干瞪眼,这冀州城他最大,这府衙他想去哪里去不得?今儿竟被拦在外面!
      报上名号后更受伤。
      小太监回话:“明儿,童公公会宣读敕旨,也请郭都督届时接旨。郭都督今天累了一天,请先回去安歇。顾将军,请随奴才来。”
      知道是都督,依然碰了一鼻子灰。
      “这……我累,那他就不累啊?”郭登峰嚷嚷。“为啥……”
      老曹又扯扯郭登峰衣摆,郭登峰闭嘴,但瞪了老曹一眼。
      老曹无奈说:“都督不累,是老曹累了。又饿又累,都督可怜可怜则个。”
      郭登峰看他头上缠着的纱布还往外渗血,叹了口气道:“也罢,今儿大家都累了,都回去休息吧。”
      回去的路上老曹说:“都督,这个童公公不像是西北货。我看不透他。都督在他面前慎言。”
      郭登峰惊讶:“连你也看不透?”
      老曹说:“卑职能力不够……”
      “你少来了。那你说,我得准备什么礼物给他好?”
      两人一路聊了回去。
      顾睿随着小太监进去,见童公公安坐在圈椅里,手捧茶盏等着自己。
      这确是童公公无疑。
      顾睿给他行了礼,口中唱道:“末将见过公公。”
      童公公放下手中茶盏,没起身,坐在圈椅淡淡回礼道:“小将军辛苦了,快请落座,你伤的可厉害?”
      顾睿伤了左手,包扎后,袍子一盖,外表看不出异样。他问道:“公公是如何得知我受伤了?”
      “药味。”
      原来如此。顾睿说:“皮外伤,不碍事。”
      童公公说:“杂家来得急,忘了带些大内的伤药给小将军,请小将军见谅。”
      小太监奉茶进来,请顾睿入坐喫茶。
      忙的时候,顾睿不觉饥渴,一空下来,两样都上来了。可惜不是在清心小筑,不然早让厨房随茶上点心了。
      他接过茶,道了声谢,然后对童公公说:“有劳公公挂心,军中也有金创药。我已经上过药,不碍事的。”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小太监端了两碟子糕点过来。他一看,正是自己家里的。
      童公公说:“小将军请用。杂家谢过小将军。”
      顾睿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咕咕叫,也不客气,捏起一块,就着茶水吃了起来。
      童公公看着顾睿,他的模样八分像他阿娘,尤其是那双眼睛,乌黑深邃像极了。他刚进宫伴读时,凭着这双眼睛,他一眼认出了他是她的孩子。他那时候刚读书,经常被先生罚,不是打手心就是罚抄书。被打了,他不哭不闹,倔强地抿着嘴,抱着手回家。有一次,在他院里,这小不点一边背书一边在等自己回来。这点和他阿娘亦是相像。
      童公公的回忆一下回到很多很多以前,他刚进宫的时候。
      爹娘早逝,跟着叔叔婶婶过活。叔叔性子懦弱,婶婶泼辣强悍,粗活杂活干了还不满意,依旧嫌弃家里多了张嘴,于是半大小子的时候被卖了进宫,减少一个口粮,还能卖得几个钱补贴家用。就这样,进了宫。
      宫里谁还用本名,被老太监唤做小童子,就是小童子了。
      他刚进宫,又没读过书,不识字,不懂规则,背又背不下来,竟比在婶婶家挨的打更多。有一天,他做错了事,又被打了一顿。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夜,如同今夜,星光灿烂,可他无心欣赏。等到夜里没人,他悄悄溜到莲池,活着没意思,打算一死了之。他走下莲池时,一个小姑娘在背后问道:“你是在摸鱼吗?”
      他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莲池中。他才刚被罚,若此刻被人发现偷偷溜出来,那得挨好一顿打,没准还要被关小黑屋。回过头,一个小姐姐一身宫装,头上垂两髻,一手牵着一条白色的叭儿狗,一手提着宫灯,肩上背了小包袱,好奇地问自己是否在摸鱼。
      老练的宫人能从服饰看出各位主子的阶品,可他不行。他行了个礼,问小姐姐是哪个宫的,怎么称呼。
      小姐姐见吓到他了,说:“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你的衣裳都湿了。快上来吧,鱼都被你吓跑了。”
      “小姐姐,你,你是出来帮主子遛狗吗?”
      “我吗?”她看了看正在刨地的小狗,说:“是啊。你是想摸鱼,还是寻短见啊?”
      小童子正想上岸,听见她如此说,一个踉跄,又跌了一跤。
      小姐姐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她把狗儿系在莲池的桂树旁,把宫灯和包袱放下,走到莲池旁,伸出手说:“来,拉着我的手。”
      小童子没接,他本就不想活了,想起自己的遭遇,坐在池中,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姐姐走下莲池,把他硬拉出来说:“出息,哭鼻子能赢吗?要是这么简单,我早哭了。好了,是我吓到你了,我向你道歉。你别哭了,大不了我赔条鱼给你就是了。”她掏出一条手帕说:“擦擦眼泪,哭什么?我今天挨了好一顿打,我都没哭。”
      她递过来的帕子被池水打湿了,擦也擦不干眼泪,小童子哽咽说:“姐姐你也挨打了吗?”
      “是啊。你看!”她摊出双手给他看。
      泪眼婆娑借着灯光一看,两手心上面几道红痕交错,左手更伤,红肿的地方高高隆起。
      “好了,你别再哭了。在这里,哭是没有用的。你越是哭,人家越高兴。你得想法子,让人家再也打不着你。”小姐姐收回手。
      “姐姐可有什么法子?”小童子擦擦眼泪。
      “你是因什么挨的打?”
      “今儿拂尘的时候用错了掸子。”
      “这就挨了顿打?”
      小童子点点头。
      “那你以后就记着,再不要用错掸子了。那他们就打不着你了。”小姐姐一边说,一边就地依着宫灯坐了下来。
      “可是,就算记住掸子,也还有别的规矩我会做错。”小童子说着,眼眶又红了。
      “那就把规矩都记住,看他们怎么打。”小姐姐鞋子湿了,她把鞋子一脱,放到一旁。然后打开她带来的小包袱。包袱里是一本书。
      “我不认识字。规矩讲了一次,又不耐烦讲两次。我记不住。”说着,小童子眼泪又要掉下来。
      “我认得字,但书经没背下来,所以挨的打。老头子就欺负我,别人金枝玉叶不敢打,就打我撒气。我要把书经背得烂熟,等倒背如流的时候,看他还打不打得着我。”小姐姐扬了扬手中的书。“字不认识可以学。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你认识字后,把规矩背得滚瓜烂熟,整个宫里,就你最熟,看他们怎么打。”
      “姐姐,你真的肯教我?”小童子擦擦眼角道。
      “教你有一个条件,你学会后,我背书给你听,你得告诉我,我有没有背全。”小姐姐说。
      “那小童子先谢过姐姐了。姐姐怎么称呼?”小童子向小姐姐行了个礼。
      “你叫我其芳姐姐。”这名字是小姐姐的阿爹取自楚辞:不吾知其亦兮,苟余情其信芳,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保持内心真正的馥郁芳柔。
      “小童子谢过其芳姐姐。”小童子再行了个礼。
      “以后每天晚上,你到这里来找我。如果我没在,你先找个地方躲着,别给人看见了。”其芳姐姐说。
      有方法不用挨打,小童子不想死了,这里至少比婶婶家吃饱穿暖。他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来等他的其芳姐姐。莲池旁,凉风习习,甚是惬意,两人学到深夜才披星戴月归。直到有一天,两个人被大人发现。小童子慌乱不已,马上跪下。
      其芳看到有人来,一脚把书踢进莲池旁桂树下,不细看看不出那里有书,等人走近后,她面不改色的说:“小白走丢了,方才是这个小太监帮我找到的。”她指了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童子。
      小童子心想:这狗那有走丢,不是一直好好绑在这桂树下?
      来人正是来寻她的。来了便要带她回去,着人把小太监押下,审其为何夜深出现在莲池。
      其芳不依说:“让这小太监帮我把狗牵回去吧,我怕黑,看不到路。”
      老宫女不肯。
      其芳竟放声大哭起来。
      小童子仍跪着不敢抬头,他心底诧异:不是说哭鼻子没用吗?怎么这会哭上了。
      老宫女听见她哭,马上松口说:好了,其芳姑娘,就让这小太监帮你牵狗。您别哭了。
      其芳装作抽鼻子,点点头。
      小童子牵狗的时候,他看见其芳姐姐冲自己做了个鬼脸。他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到了仁明殿,其芳姐姐抱着一个珠翠满头的华服女子嚎啕大哭,胜过在莲池边上十倍。
      其芳眼泪鼻涕一起来,她哭道:“皇后娘娘,我差点把您送给我的小白搞丢了。呜呜!”
      小童子一听,这竟是皇后娘娘!心想要坏菜了,这其芳姐姐居然是皇后宫里的!皇后娘娘还不明察秋毫?
      哪知皇后搂着她,细心给她擦眼泪,擤鼻涕,然后说:“就一条小狗,让她们去寻就好了。这三更半夜的,莲池路滑,万一掉进去就不好了。”
      其芳抽咽道:“那可是皇后娘娘送我的,我可舍不得,我得自己去寻回来。今儿多亏这个小太监,不然小白就找不到了。”
      “找到就好。”皇后娘娘说。
      其芳接着抽咽道:“皇后娘娘,以后可不可以就让这小太监帮我看着小白?”
      就这样,小童子从一个扫地的杂役小太监变成一个牵狗的小太监。
      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其芳对小童子说:“你记得,无论谁问你今天的事情,你都得按照我说的这个本子来。”
      小童子忙不迭地答应,他问道:“其芳姐姐,你不是说哭鼻子没用吗?今儿看着很有用啊。”
      其芳敲了一下他的头说:“如果皇后娘娘不疼我,有个鬼用。这招慎用。真心疼你的会心疼,她心疼,你也心疼。不心疼你的,哭破天也没用。要不是今天被逮到,我才不用这招呢。你呀,胆子大点。你这么经不住事,以后怎么当大内总管呢?”
      “大内总管?大内总管是什么?”
      其芳又敲了一下他的头说:“大内总管就是管这宫城的最大的官了。我周其芳带出来的学生必须啊。这以后,估计皇后娘娘看得更紧了。以后,我溜去你房里看书。”
      “其芳姐姐为何不在自己房中看书,要来我的房里?我房里还有别的小太监呢。”
      “你真是笨啊。我自然有法子让你一个人一个房间。要是我能在自己房里看,我还要溜到莲池那边去?那些嬷嬷早早把灯吹了,说夜里看书坏眼睛。”
      小童子点点头说:“夜里看书是坏眼睛。”说完,他又被敲了一下。
      “坏你个头,被人当众打手心好玩吗?老先生现在越来越找不到我的错处了。你记着,别动不动就哭,要藏得住事!”
      “知道了,其芳姐姐。”小童子点头道。
      后来,小童子摸透了宫中规矩和潜规则,学会了藏住自己的情感,从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太监做到了腹载五车的秉笔太监;其芳也已经长大,离开了宫里,回自己家,嫁给了威名赫赫的顾将军。
      而他,无处可去,今生的归宿便是这禁中。
      后来皇后变成皇太后,荣熙太后薨后,两人再没见过。
      眼前的这个孩子便是她和顾将军的。当年她一直无所出,遍寻名医,求仙问道也无用。偏生顾将军是家中独子,若无半点血脉留存,便断了香火。纵使顾将军护她,说是自己的问题,多年征战伤了□□才导致后继无人,她也无可避免地沦为别人的谈资。说什么样的都有,那时的她成了全西京的笑话。好胜的她,那些年一定过得很难。自己在宫里,却帮不上什么忙。听说是她逼着顾将军娶了个姨娘,姨娘顺利生了个小子。孩子一生,顾将军便要休了那个姨娘。是她拦着了。后来,幸好老天爷保佑,不惑之年终于怀上了。只是好事多磨,临盆的时候又碰上难产,生下孩儿只剩半条命。好在,这些都过去了。
      她的孩子很有出息。他时常能在各种场合见到他。
      看到他,就会想起她,自己的其芳姐姐,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亲人。所以,当她来求他的时候,他一口答应了。
      这次出征,主帅本不是顾睿,奈何被群臣架了上去。其芳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她不求撤回圣命,她知道背后有丽贵妃的影子后,第一时间借着给武妃娘娘请安的当儿,来见自己。
      她求他想个办法,不要让她的孩子牵进储位之争。
      她说:“若在冀州城马革裹尸还,我认了。谁叫他姓顾?可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西京,我不愿意。”
      她还是那么聪明,一眼看出了关键。
      可现在宫中,她无人可依。
      她的皇帝表哥先是对自己夫君猜忌,后又轮到她的孩儿。
      武妃虽有两个皇子,却都不得宠。前去相求,只会适得其反。
      她想来想去,只得腆着老脸来求他。她说:“不求睿儿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安喜乐。”
      其芳姐姐,你不用求,我自会帮你。
      所以,当知道圣上要改福王当兵马大元帅,代父亲征开始,他便主动要前来劳军。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到这冀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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